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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图》创作谈:世界在无边长夜里左冲右突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常芳  2022年10月12日09:53
关键词:《河图》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秘密。所有的秘密背后,都是绵延不绝的各种故事。而每一条河流的秘密和故事,都会让人着迷,无论她是一条宽阔汹涌的大河,还是一条清浅的小溪。

河流是大地的坐标,也是大地上流淌的血脉。尤其在后面这层意义上,所有的动物与植物,都是依赖于河水的滋养,延续着生命,繁衍着后代。在生物链条的逻辑上,食物链上所有的成员,都要因此感谢河流的馈赠。同时,从水中到陆地,再到天空,正是生物的多样性带给人类的丰富的物质,以及漫长的精神上的哺育,才使人类拥有了区别于其他生物的神话,绘画、诗歌与音乐。由此,人类必须要感恩每一条河流。

逐水而居的人类,其命运与河流的关系,更是早就“注定”了的。河水在季节交替中的浩荡与枯涸,和天空中星相的变幻一样,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启示,就像《河图》中在黄河上修建铁路大桥那位美国工程师戴维所说,“根据流水对河岸冲刷的纹理,可以推演出往年雨水的丰沛与稀缺,河流两岸是丰年或者灾荒;甚至,也能够预言未来的某些年份,是兵荒马乱还是天下太平。”

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流淌的河流;每个人的心中,也都会有自己关于河流的一段记忆。那条河流留给我们的记忆,可能关于成长的快乐,也可能关于痛苦的疤痕。相对个人是这样,对于一个部落,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亦同样如此。河流是流淌的秘密,流淌的时光,也是一个族群的文化和史诗之源。所以,不论是从济南去眺望世界,还是从世界的高度俯瞰济南,《河图》所记录的一百年前的济南故事,一个黄河渡口小镇的风云变幻,同样也可以是关于欧洲、关于美洲、关于亚洲的一种集体记忆。

相对于浩瀚无垠的宇宙,单从物理学的意义上说,人类整体的存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每一个个体的人来说,面对周而复始的日出日落,无论是鲜衣怒马,还是隐入尘埃,生活的繁复又是无比“真实”的存在。《河图》写下的,正是这种“真实”的存在与它本身所产生的悖论。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在世界纷繁复杂的表象背后,所有的问题和矛盾,归根到底,依然是那些古老的问题。直到今天,面对所有“古老”的问题,我们仍然表现得力不从心,答非所问。那些“古老”的话题,仍然是永恒的话题,是无解的话题。

万物自说自话,万般自在,万种风情。在一层一层故事的包裹下,《河图》面对的也依然是这些古老的话题,关于时间,关于空间,关于人类自身。始于某种形式的哲学然后归于历史,或者始于历史然后归于某种形式的哲学。这一切,又如南家醋园里酿醋的秘密,其秘密仅仅在于——只用清晨的黄河水,经过沉淀后,用来酿醋。“因为这些从雪山冰川融化一路奔涌而来的河水,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每个水分子都充满着饱满的活力。”而一个马戏团的到来,则让居住在这个黄河渡口小镇上的人,“可以触摸到遥远的星空”。甚至,交上几块银元,就能够触摸到“织女”星柔软的肌肤。

时间会突然“消失”吗?从我们一直遵循的时空观来回答,一定是“会”。

在所有古老的帝国,时间大多是与帝国的主宰者联系在一起的,尤其是在亚洲大陆和欧洲大陆。在中国,辛亥革命推翻清政府之前,除了天干地支的周期纪元,人们一直生活在王朝政治的周期循环中。王权代表了时间的法度。人们表达时间的逻辑是,“大唐天宝元年”,“大明万历十五年”,或者“大清乾隆四十八年”。在欧洲,在基督纪元前,比如腓力二世,亚历山大五世,同样是这些帝王决定了时间的刻度。

这里,时间纪年与王朝政权的更替紧密相连,与帝王的在位时间紧密相连。帝王驾崩,王朝灭亡,时间就突然“消失”了。帝王继任,王朝兴起,时间又莫名其妙地“恢复”了。因为使用帝王的生死纪年,时间便一直是碎片化的。周而复始的王朝政治,造成的是时间的迷乱。所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才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茫然”。

辛亥革命的一个形而上的成果,就是西方公元纪年的引入使用,恢复了“时间”的刻度意义,和“时间”固有的独立尊严。随着历史纵深感的恢复,人们不再生活在时间的碎片中,犹如古诗十九首中所说“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在漫长的时间洪流里,回望历史,秦皇汉武从此只是一个一个渺小的时间节点。这种时间的流逝,教会人类走出权力的膜拜,尽管曾有山呼“万岁”的心照不宣。

从这一点上说,辛亥革命重启了新的大历史意义上的时间,时间第一次作为了独立的坐标主体。比如,时人表述中的“民国五年”,袁世凯恢复帝制时试图改为“洪宪元年”,而百年之后呢,我们对于这一时间节点公认的表述,还是“公元1916年”。

历史的每一个进步,总是会伴生着需要解决的新的问题,就像今天互联网技术的进步,在给我们带来生活极大便利的同时,也产生了个人信息安全等等新的问题。辛亥革命的“时间革命”,消解了空间中“属于帝王”的王权,但它带来的另一个显著变化,却是对权力的无形意义上的延伸与强化。

革命推翻了“家天下”的王权政治,但是,却没有消除“王权思想”,并且还在制度设计上产生了大大小小更多的“王权”。就像人们常说的,脑袋后的辫子剪掉了,但是心中的辫子依然盘在头顶。比如一个典型的个案现象,就是从“知县”到“县长”的角色设定。

何为“知县”?其核心是“知”,是熟悉、熟知一个县域的人。按照唐朝以来的制度设定,是“知某县事”,简称“知县”。何为“县长”?其核心在“长”,是长官意志,是王权政治的基层化。

辛亥革命后,“知县”这一职务变成了“县长”,寓意一县的长官,强调了权威,强调了管理。辛亥革命推翻了代表王权的王朝政治,却把人性中的权力本位意识放大了,变成了从一个王权到无数个王权的繁衍。所以,我们在《河图》中看到的,那位杂货铺子掌柜毫不掩饰的“革命理想”,便是这种王权基层化的一种真实写照。

换个说法,在空间上,中国的基层政治,在辛亥革命后,需要的仍然是“知县”,而不是“县长”。以“县长”为代表的“长官意志”,成为辛亥革命后阻碍历史进步的又一种反向动力。就像印度莫卧尔王朝时期的那位皇帝,在被儿子囚禁后,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从窗口里眺望泰姬陵。但是,他的那个窗口,很快就被新皇帝堵上了。并且,那位新皇帝,还因为他父亲曾经的眺望,挖掉了他的眼睛。辛亥革命之后,很多东西也被这个制度设计漏洞产生的“县长”给堵上了。正因为如此,在电影《让子弹飞》中的那些县长,才会把鹅城的税收提前征收到了九十年之后。

公元前581年,按照中国王朝政治的时间表述是“鲁哀公十四年”。这一年,一只麒麟在山东菏泽的巨野出现,并很快就被猎人打死。71岁的孔子为此痛哭流涕,仰天长叹“吾道穷矣”,从此郁郁寡欢,所著《春秋》也就此封笔。虽然孔子一直表白自己“不语怪力乱神”,但是麒麟之死于孔子来说,却是“太平盛世”偶像的破灭。在孔子的心中,麒麟所代表着的祥瑞,就如西方文化中那些神庙预言一样。

何谓“怪力乱神”?这应该是我们人性中四种与生俱来的脆弱与救赎,是对空间的虚拟,是生命空间的自然延伸。怪同异,是非常的存在。力同暴,是从野蛮到战争。乱则是贪婪,是欲望。神是偶像,更是自我的迷失。由此,偏方与幻术,既是人们内心真实的渴望,也是让心灵逃脱时空与世俗的翅膀。所以,《河图》里在水面上行走的成先生,每天都在想着参加河神聚会的水鬼,能够自由出入三界的神婆,《河图》中的这些偏方与幻术,救治的不只是人单纯的身体上的病痛,更多的则是心灵和灵魂上的慰藉,是世界在无边长夜里的左冲右突。

点石成金、呼风唤雨、缩地成寸、剪纸为马等等,这些民间流传的偏方、幻术背后的文化隐喻,曾经被历朝历代那些居心叵测、利欲熏心者绑架利用,以此泥沙俱下,混淆视听。而今天,借助于物理学上最前沿的量子纠缠等理论,人类似乎正前所未有地接近着,这些有着无限玄机的“怪力乱神”。

可以想象,一只史前的巨龟或是一只神兽,当它们从河水中爬到岸边,在暖洋洋的光线里,它们身上“饱经风雨”的斑驳花纹,见证了多少时空中的秘密。可是,“河图”之“图”,真的就是一片龟甲吗?就像《易》经中的卦辞,尽管只有片言只语,但它们却蕴含了先人们无穷的智慧,汇集了万千信息。所以,在“河图”之“图”里,“图”是名词,也是动词;是春和景明、风调雨顺,也是雷霆万钧、暴风骤雨;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也是“我以我血荐轩辕”。

河出“图”,图是天下,是文治武功,是繁星闪烁的浩瀚夜空,是无垠的大地,是广袤的森林、无边无际的草原与花海,是人类的生命和苦难如大海般昼夜的潮张潮落,生生不息。

曾经的喧哗,戛然而止的喧嚣,在时间与空间的巨大阴影下,所有的左冲右突最终归于某种“寂静”。在《河图》里,所有的人物,所有人物的生活,在那场天翻地覆的革命到来时,一切,都仿佛一场盛大的演出中,乐队指挥最后完成的那个收音动作,在时代大变局的巨大轰鸣声中,如一滴雨水,从屋檐上轻轻地滑落。

所以,如果要换一种语言来解释“河图”,我更愿意把“河图”一词用英文,转译为All sounds are still。再用一个汉语成语去表述,就是“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