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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古典的春水》:询唤出生命深处的感动与共情
来源:文学报 | 朱丽丽  2022年09月25日23:13
关键词:潘向黎

诗词是理解人生的桥梁,更是寄托情感的恩物。诗词之于潘向黎,潘向黎之于诗词,正是互缘的关系。人类的心灵如何才能超越一己悲欢?潘向黎的选择是走近历史中的生命个体,感知古人的幽微心灵与精神世界。

潘向黎的新书《古典的春水》写于新冠疫情期间。疫情期间的隔绝、恐惧与孤独前所未有地冲击了人们的心灵。在每一个历史的凝重之处,一个读书人能够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就是读书、写作,这既是自渡也是渡人。一个非常时期,人们需要的更多不是知识,而是情感的润泽,需要看见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怎么面对人生困境,怎样超越与和解。诗词赏析,如果仅仅是知识传授,其意义是有限的。汗牛充栋的教科书,便捷的知识付费平台,普通人获取知识的途径大大超越了以往所有的年代。但是读这部《古典的春水》,感受到的更多不是知识,而是清旷高妙的性灵。如同与潘向黎的心灵相约,共同在时间无垠的旷野中,如花在野,漫漫微步,随意与古人精神往来,经历了一场心灵之旅。

潘向黎谈诗词是一绝,她最突出的是不仅有才情见识,更在于其潇洒自若的性情与优美蕴藉的文笔。一位古典文学教授说,她似乎掌握了现代汉语腾挪跌宕的秘密,使得即使同样的意思,经过她的吞吐就洗脱匠气,令人如饮清泉;说她的文字有飞花回雪之美是不为过的。某次潘向黎与毕飞宇的对谈会上,毕飞宇有一句戏言,说潘向黎的文字对这个时代是一种“美普”,美的普及。文字之于作家,实在是天赋大于修养,潘向黎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与学养俱佳的作家。

诗评家中,潘向黎显然最为欣赏心仪的是顾随。事实上,她的诗评风格气韵也明显受顾随影响。行云流水,不拘一格,与古往今来的诗词圣手,正是所谓以心会心。潘向黎幼承家学,诗词于她是刻在骨血中的记忆。她曾说,诗词与茶是隔绝日常生活的两个帘子。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不得意更须尽欢。诗词中的时空轮替、家国兴废、人事代谢,是需要有中年之后的阅历与胸襟才能真正解读出来的。单纯的文字之美是薄弱的,有些唯美的诗词赏析,因为阅历太浅,总觉得气息纤弱。读潘向黎诗论,感觉不到性别的、学院的、代际的桎梏。她赞赏的境界,一是有情、情真,二是阔大,旷达。

这本《古典的春水》并不着眼于具体的诗词注释,更着力于与古人精神往来。她对这些青史留名的诗人怀抱平交王侯的气度,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任凭所评所论是诗仙诗圣,还是前辈先哲,她的评论不从流俗,潇洒自若,气魄阔大,情真笔烈。既有前作《梅边消息》的余香,又继承了顾随词论的韵致。反映在写作上,或许可以化用苏轼的一句词,“与谁同坐,明月清风诗词我”。“我”的主体性超越了一切时空、等级与秩序,因而能够颇多新见,令人拍案叫绝。

《古典的春水》开篇即讲述了一段轶事:玄奘法师在西天时,看见一柄东土扇子,就生病了。另一个僧人听说了,便赞叹:“好一个多情底和尚。”这一起笔好生惊艳!从浩如烟海的词说中将其打捞出来,可见作者的慧眼慧心。潘向黎从这一笔娓娓道来,文本与文论杂糅细读,幽微入里,但生发的观点气象很大。“情之至者文亦至”“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作者引领我们经历了一趟文学之旅。顾随、叶嘉莹、胡适、陈祚明、周止庵的词论,杜甫与李白的比较,潘安的悼亡诗,汪曾祺不喜泰山的诚实与自持,辛弃疾的情感浓挚……最后坦坦荡荡提出:“情至”过于“才大”!在短短的开篇中,作者的点评和串联一气呵成,历代文论佳句就如同在她心中的一串珍珠,信手拈来,毫不费力。这也从侧面再一次证明,诗词之于潘向黎是其内化的生命。正因为如此,她的诗论集具有超乎寻常感染人心的力量。

“情至”过于“才大”,这一句评判就极为气魄阔大。这种阔大来源于潘向黎内在的自信与敞亮,当然最直接的也是来自于她内在的至情与至真。即使面对顾随,她也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见解,师古而不泥古。顾随赞杜牧“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一句,说“其所写之悲哀,系为全人类说话”“真包括宇宙,经古来今,上天下地,是普遍的、共同的,写全人类之事,自己自在其内”。潘向黎说:“我觉得这几句讲得极好,但杜牧未必完全受得起,另一首诗才十足当得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里有一段精彩的插叙。顾随讲课,说杜甫锤炼而感人,黄庭坚杨万里不动人,“盖其出发点即理智,根本是压下感情写的”,叶嘉莹当即在听课笔记中写下:“莹认为是感情根本不足。”潘向黎说,读到这个注解的时刻,是她最佩服叶嘉莹的时刻。“弟子真心敬爱老师,但并不匍匐在地。这一句顶撞,顶撞得对,是一流好弟子!”以真正行家的目光,才能心细如发注意到这一条注解。这一句喝彩,正是与前辈的惺惺相惜。

《古典的春水》是至情之作。这些诗人之所以与潘向黎的生命发生交集,首先并不是因为伟大,而是与她的内在生命有深刻的情感的连接。潘向黎写过许多诗词赏析,其中《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是这本书的序言,这一篇道尽了诗词之于作者的意义。诗词是理解人生的桥梁,更是寄托情感的恩物。诗词之于潘向黎,潘向黎之于诗词,正是互缘的关系。《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不止是杜诗的故事,实在是一个父亲与女儿的故事。父亲一生爱杜诗,女儿幼年起便谆谆教诲其杜诗的妙处,年轻的女儿不以为然。中年之后某一个普通的时刻,女儿突然读懂了《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她无声无息地流下了热泪,她读懂了杜甫诗中的生死,读懂了人世的冷与暖,也读懂了父亲。杜诗于潘向黎,因为情深而入味,不是隔着遥远的时空的面目模糊的古人之诗,而是与怀念父亲的深情交织在一起的生命之诗。文学史上,亲子关系极少能够成为知己,但潘旭澜与潘向黎就是。何其幸运!潘向黎借杜诗,还原了人世间最本真的亲情。这种情感,浓挚而深沉,叠加在老杜的诗和她的家族故事之上,询唤出了生命深处的感动与共情,那是人间可遇不可求的至情至味。

潘向黎的诗词世界当然不止于此。宇宙浩瀚无垠,周而复始,在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里,人人都面临终极问题:渺小而脆弱的个体如何对抗时空?面对生命的困境,从何寻求情感的支持与意义的连接?人类的心灵如何才能超越一己悲欢?潘向黎的选择是走近历史中的生命个体,感知古人的幽微心灵与精神世界。那些在历史的不同时空中写下不朽佳句的诗人们,便如同她的老友。有的是点化她的,如埋伏在中年等她的杜甫;有的是等她这个知音的,比如她大力赞扬的刘禹锡;有的是精神偶像,如苏东坡辛弃疾;有的,只是亲切地与她交个朋友,比如晏殊。

潘向黎曾经提到一句诗“深知身在情长在”,这一句是人之为人的悲哀。只要生而为人,便有无穷无尽的情绪、情感,起伏跌宕,包裹着伴随着我们短暂的一生。而能够在无垠的时间的旷野中,与人类这些精微、精妙的心灵相遇,感知到情感的共通、和解与释然,也是生而为人的幸运所在。所以她说:“人的不自由、局限、缺憾是生命本质的一部分,更何况人生一切戏剧的背景,是死亡的黑色幕布。”潘向黎对话古典诗词,但她的精神底色是具备高度的现代性的。她从这些古诗词的精神资源中既汲取了力量,又创造出了力量。她说:“怀古诗伤感,伤感得浩瀚。天地无情,人生短暂。生老病死,无法抗拒,悲欢离合,转眼成空,面对时间,谁能不在某一个时刻被这种无处可逃的巨大伤感击中呢?”因此,她欣赏辛弃疾,“天地之间,时间的旷野上,一个‘旌旗拥万夫’的‘经纶手’,一个‘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大英雄,一条真正的硬汉,在慷慨悲凉又不可一世地走着。”遍览辛词的雄健雅深与才大情至之后,她断言:“若欲解厌世冷淡,读辛弃疾。欲破精致利己,读辛弃疾。”她从苏轼笔下的“笑时犹带岭梅香”一句,读出了柔奴这位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的女性的极致之美。从刘兰芝到柔奴,都是受难的女性,但在受难之中散发出夺人心魂的尊严和美。“美面对它的死敌——挫折、苦难、痛苦、辛劳、时间……不被击垮,却也不对抗,只是超越;不怨尤,但也不自怜,更不自赏,只是看得淡,

想得通,美就成了一种真正的强大。”她从晏殊的“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中,认可的是一种兼具诗人的情感与哲人的理性的态度,那就是珍惜当下,“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尽力活个透彻,则此刻便是此生。”她认为晚唐诗人不仅对残花有兴趣,对于一切残缺、衰残、颓败的事物都有兴趣,那是因为“整个时代已经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了——个人意志与时代的气数、命运的悲哀像两剑对击,铮然一声。”她不那么喜欢陆游,但“陆游一写到唐琬,便深挚,便凄美,便味厚。让人叹息感情的伤痛和怅恨折磨人的同时,看到人生竟有这样的可能:辜负了所爱的人,却始终忠实于爱情本身”。这些旧词新说琳琅缤纷,本身便是才、情、识俱佳的美文,丝毫不亚于她解读的对象文本。看潘向黎写诗词,便如跟随她的心灵去思涵八荒,既有妩媚深婉的感性之美,又有凛冽清冷的理性之美,仿佛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串联起古与今、文与史、情与智,令人流连忘返。

叶嘉莹说,诗词有弱德之美。这种弱德,本质上是以文化的力量,抵御人生的困境与荒芜。任何时代,任何人,所面临的终极困境与无力感是相似的。文学与哲学的一切起点来源于寂寞。只有高度敏感的心灵才能创造出诗词这种艺术形式,也只有高度敏感的心灵能够理解、创造、传递这种弱德之美。这里的弱,并不是软弱、羸弱,而是化为无形而又席卷一切人心的水的力量。老子言:“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莫过于水”。从这个意义上,此书取名为《古典的春水》实在是妙极。春水滋润万物,年年岁岁如期而至,这正是天道得以运行的基本规则,也是世道人心的基础。在人生无处不在的困境中,我们尤其需要这种润泽人心的情感的力量。

潘向黎对诗词生命力量的再发掘,何尝不是她的心境自况。“不为外物所伤,不随世俗俯仰,平和中生机郁勃,淡然中安然自适,表里澄澈,清香四溢,多少自在!”“人的精神之美,可以如此洒脱,如此开阔,如此柔韧,如此超然于尘世之上。”这种情之所至,美之所至,就是一种春水的精神。春水是一种清洁的力量,也是一种情感的力量。古人讲春水漫漫,不强烈、不含糊,是从雪水里渗、化出来那一点。清是一丝一缕的,力量很持续,不强。春水细若不察,然而润泽万物,荡涤胸臆,洗濯精神,也正可以看作是这本书传递的旨趣。它不求振聋发聩,黄钟大吕,而选择了一种看似退守,但在更广阔的时空中超越苦乐心怀亘古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