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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刘玉红:花花鸟儿绿翅膀(2022年总第30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2年08月12日09:15

本周之星:刘玉红

刘玉红,笔名东方,七十年代末出生于甘肃定西。十五岁初中毕业后在建筑工地打工十余年,自学考试兰州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爱好阅读,有十余万字的散文诗词作品见于报刊杂志,出版随笔散文集《路》。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欣赏:

花花鸟儿绿翅膀

1

细心的父亲发现,祖母好长时间没有再唱过花花巧儿(方言中的鸟儿)绿翅膀了。不仅是祖母,母亲也是很长时间没再唱过,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那会儿的祖母站在磨窑口,悠闲地哼着和河湟花儿差不多的调子,边哼边督促着黑驴拉磨。蒙着眼睛的小黑驴四蹄疾走,和着麸皮的小麦粉从两合石磨的唇齿间扑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宽的磨台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间的连麸面。

务(那)坡里骑大马的,

戴红花的,

可是额(我)的出家的人?

……

务(那)坡里坐破车的,

领细狗的,

可是额(我)的当家的人?

晚上挤进祖母的被窝里,我便缠着要祖母说说她那些古怪的调调哼的到底是什么。好几次祖母都是以太累了嘴都张不开而委婉地将我的小脑袋和好奇心一并严严实实地捂进被窝里。过了好多天,我早已忘了这件事了,祖母竟主动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讲了两个晚上:某年某月,一个贫困的母亲将年幼的女儿灵儿送到地主张二爷家里做童养媳。灵儿在张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受尽刁钻的婆婆和刻薄的小姑子的折磨虐待,一事不周就会遭到擀面杖捶打,甚至会被锥子猛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五岁那年,灵儿和张二爷的儿子完婚。未满一个月,张公子赴陕西赶考,一走两年再无音信。

放牛的哥儿放牛的哥儿,

你看见额十墒地里的胡麻黄了么?

黄了……

拔的拔呀打的打,

打哈了送额(我)灵儿转娘家……

灵儿想丈夫见不到丈夫,想父母见不到父母。名义上是张家的儿媳妇,实际上自从进了张家的门一直吃着奴仆的饭,干着奴仆的活。

又过两年,张二爷和他的老伴先后离世,他们的女儿当了家。这年冬天大雪纷飞,人们皆闭门不出。灵儿苦苦哀求小姑子准她回娘家看一眼父母,小姑子大发慈悲,特意为嫂子安排了破车和细狗出行。衣衫单薄的灵儿出门后,俯看白茫茫的村庄,不远处河对岸正有若干人马过来。祖母的故事还未讲完,我便开始替灵儿鸣不平,骂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地主老财,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婆婆和小姑子,怎么会有这么昧良心的男人。

“哥哥下马……哥哥下马!”张二爷的女儿拽着中举荣归故里的兄长的马缰央求。举人端坐马背,听到父母因为过度思念自己已经含恨去世时,含泪久久不语。他面前站着的女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手背手指上的冻疮破裂,正在滴着脓血。见丈夫不肯下马,女人突然跪下,伏在丈夫马前失声痛哭,积雪掩没了她的手脚。女人的哭声划破山谷,惊动鸟兽,也震裂了河沟悬崖边上的积雪。哗啦啦雪落百丈,如烟如雾,如梦如幻。举人突然翻身下马,撩起长衫踉跄往前几步,对着妻子长跪不起。

祖母说这个故事是她的祖母给她讲的,祖母说当年的自己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黑暗中她感觉她的祖母边说边擦着眼泪。我想故事的结局肯定是举人接走了他的妻子,可祖母偏偏说举人在扶起妻子的那一刻,自己却悲伤过度突然晕厥,再也没有醒过来。我觉得祖母肯定是在哄我,要不怎么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转瞬就成了过眼云烟呢!后来,只要想起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我的眼前就会呈现出这样一幅画面:茫茫天地间,举人和他的妻子同骑一匹高头大马,“驾……驾……!”他们正催马扬鞭,迎着猎猎寒风,身后扬起雪花朵朵……

2

我总是偷偷地相信,外曾祖母去世后不愿意回到自己那个遥远的蛛网密布的窑洞,可又上不了我家的供桌,她的魂魄便可能寄宿在我家庄院外的那棵大榆树上面。

外曾祖母带着我十六岁的母亲初到我们村庄时,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榆树就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了,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不要说母亲来的时候,祖母刚嫁到我们家那会儿,它便就是一棵很大的树。祖父去世后,祖母带着父亲搬出了家族的老庄院,选择在这里另起锅灶。按照祖母的说法,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安家,主要是觉得有这棵大榆树遮挡着,应该会很暖和。老人说树老成精。当然这不是祖母说的,她和母亲都不大待见那棵大榆树,比如尽管眼神里显得非常虔诚,但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也是怕着它甚至是有些憎恶它的。至于我的很多关于这棵树的怪异的想法是不是真实存在,能在手指上掐出个子午卯酉来的父亲或许是知道的,但他始终没有告诉我。

花花的巧巧(鸟鸟)绿翅膀,

扑噜噜飞着花树上,

花花的树上结花果,

站在花花的树干上。

……

“哪来的那么多的花巧儿花树树呢?”

“唉,你奶奶的病又犯了……”

一听到祖母开唱,母亲的脸上就飘起了云层。

我早就听到了,比母亲听到的还早。便悄悄地爬上高高的土台阶,踮起脚往小窗户里面看,正好看到挂在祖母眼角的泪水和她正指向庄院外那棵大榆树的食指。父亲找来三根粗香一碗凉水,三根筷子外加几张纸钱,这是他每次中止祖母唱歌必须的也是所有的道具。父亲至今也没给我说过他在摆弄碗筷的同时,口中念念之词到底是些什么,是祷告还是咒语,还是自己临时编凑的七十年的谷子八十年的糜之类的故事。祖母时不时就这么唱着,那调儿像是陇中小曲,又像是河湟花儿,尾音处像是被夹住的壁虎尾巴,会突然很随意地一摆,甚至于陡然齐生生地断掉。听得我好几次将提悬的心猛地摔在地上。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时不时也学着祖母的唱词和声调唱。

“去看看,你妈这会儿唱的啥。”对于母亲这样的唱,祖母似乎习以为常了,轻描淡写地说。

我蹑手蹑脚地往母亲住着的西房走去,心里正想着约小伙伴们打纸包,便只象征性地把半个脑袋探进门,看母亲连枕头都没枕,和衣躺在炕上正呦呦噎噎唱着,眼睛睁得很大,好久都不眨一下,直直地盯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屋顶。我快速地缩回了头转身就跑,压根就没听清母亲唱的是否比祖母唱的更好听一些。听母亲一时半会儿没有唱罢的意思,祖母便从香盒里分出三根香划着火柴点着,端上一碗凉水,准备三根筷子,不过明显多拿了几张纸钱。对于纸钱,祖母向来是不吝啬的,她一直相信,地下的祖先们永远是缺钱花的。比如去哪儿该花钱,办什么事情该花钱,祖母说的有眉有眼,好像自己已经去过一趟。

我不知道父亲和祖母的那些禳祷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或许他们自己也弄不明白。也或许是唱的人唱累了,自己也就消停下来了。那年月,药和大夫基本都集中在几十里外的城里。乡下能治病的除了花草鸟虫组合的偏方,就剩香裱纸钱禳解的土俗,在那个年代的乡下,没有谁会把爱唱“花花巧儿绿翅膀”同生病联系到一起。祖母不认识自己的名字,母亲只去了几天夜校扫盲班,父亲倒是断断续续上了四年学,偶尔写几个字却也是缺撇少捺。我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多年后村庄里便多了一个看名字像是女人的男人。

我知道乌鸦是黑色的,鸽子是青白色的,还有一种叫铜铃的小鸟,通身几乎都是黄色,而更多的鸟儿是灰色的。家乡陇中黄土万顷,沟壑百丈,很少有色彩鲜艳的鸟类。我曾有意无意地在村子周围的高山深沟里找过好几次,终究也没见到过祖母和母亲唱着的长着绿翅膀的花花鸟儿。

它应该是个什么鸟儿?在哪里呢?

3

在我的眼里,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榆树除了大得遮天蔽日,它还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是一棵能让祖母和母亲为之歌唱的神奇的大树,那是一棵每年至少能引来一对喜鹊在上面筑巢的大树。

大榆树的树冠足有一二十米,由五六个不均匀分开的、曲散的支干支撑着,算不得笔直但绝不缠绕,长得粗糙而结实。每到夏秋季节,郁郁葱葱的枝叶便将庄院西南的半边天空都挡在外边,还将火辣辣的日头遮挡得严严实实,像一朵遗落在凡间的绿云。我们一帮小伙伴经常在清凉的树荫下打纸包,抓牛儿,弹杏核,调教尚带着些许野性的小松鼠和土百灵。那里有设计精巧的陷阱,有大荞蜂和屎壳螂攻守对决的微型城墙和袖珍城堡。方圆几米,机关重重,神秘莫测。那条跟了祖母将近二十年的黑狗是这里的霸主,它有绝对的权利和实力改变这里的一切,比如随时用秃钝结实的爪子将我们囚禁在这里的大荞蜂和屎壳螂撕扯得身首分离,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那几只拴在铁钉上的松鼠咬得半死不活。后来情况更加糟糕,黑狗的耳朵有些聋了,眼睛也认不清人,有时候居然连我也咬,对那些惊慌失措的小东西更是必下死手。祖母说它是老糊涂了,和她一样。

树杈上的喜鹊窝,早已被我们预谋了很久。新旧好几个喜鹊窝搭在靠近最南端的那个最高处的树杈上,用酸刺和树枝交织累叠在一起。每每起风时,整个喜鹊窝便随着树枝左摇右晃。每当我们几个蠢蠢欲动时,母亲便警告,谁要是敢爬树捅喜鹊窝,她便要打断腿的。祖母从来不鼓励我们上树,但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天有意无意地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将这喜鹊窝捅了才好。祖母说这话时,我知道那必是她精心守护的小鸡将要出壳了。几天后,果然有一大群小鸡争先恐后地跟在一只老母鸡的后面蹒跚学步,叽叽乱叫。那些毛绒绒的,鹅黄色的小东西是喜鹊的最爱,在喜鹊眼里,那才是名副其实的小鲜肉。

喜鹊黑豆般的小眼睛显然将局势看得很清楚,院子里看护那帮小鸡的,除了动不动就排开双翅虚张声势的那只瘸腿的老母鸡,再就只有一个瘦如拨灯棍的老太太,自然没想过给她们什么面子,一个俯冲下来便直接在她们眼前展开了杀戮。老母鸡发出惊恐的呱呱的叫声,排开双翅扑扇着,招呼着小鸡赶紧钻到自己的翅膀底下。前天早上才被祖母捧在手心里收干净了肠肚的那只小不点儿显然跟不上其他兄弟姊妹的脚步,跌跌撞撞没跑几步就被喜鹊扑倒悬空叼了起来,只发出一长串虚弱凄厉的求救声。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龟子的老窝捣下来,把所有的蛋都煮着吃了!”祖母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真正决定要和喜鹊较量一番的是母亲。第二只小鸡被喜鹊叼走后,在祖母的盛怒之下,母亲终于出手了。等到喜鹊开始产卵的时节,母亲设了一个很是有点非鸟道的迷局,既不像是惩罚喜鹊杀鸡偿命,也不像是要让它们将功赎罪。父亲开始着手准备执行母亲的计划,或许只是迫于妻命难违,父亲上树的姿势实在是谈不上雅观。等父亲好不容易才爬到了枝干处,守在窝里的两只喜鹊便开始紧张地在枝头飞腾起来,“喳喳喳!喳喳喳喳!”。父亲硬是顶住了两只喜鹊的轮番攻击,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喜鹊窝下面,用后背布袋里的一枚鸡蛋换回了四颗喜鹊蛋。

鸡鹊之战,互有伤亡。等硝烟散去,祖母和母亲心头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不少,被抄了家的喜鹊也开始深刻反省,安心孵育着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邻家孩子。等到了三七二十一天,父亲再次出征,将刚刚出壳的小鸡又背了回来。那是一只最初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小鸡,等长到半年后,它的模样和其他鸡才有了明显的区别。它身躯娇小,尾巴秀长,飞翔能力明显强于其他的鸡。无奈之下,祖母只能剪掉它的半截翅翎。

“你先人敢吃我的鸡娃子,我让它龟子不得安生!不过,要都能变成你这样的尕野鹊鸡也好……”祖母高傲地站在上房的土台子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对着那只喜鹊鸡发表着演讲。喜鹊鸡歪着小脑袋看着祖母,一脸的懵懂和无辜。

其实真正让喜鹊不得安生的,并不都是因了祖母的野鹊鸡的缘由。那个年代鼠满为患,鼠药随处可见,一时间鼠猫遭殃,哀鹊遍野,有幸免于难的也在慌乱中逃之夭夭。猫虽少但终究没有绝迹,而喜鹊却世代牢记着那场几乎令它们家族亡种灭族的大灾难,近二十年再未在方圆百里出现过。

喜鹊们遭难逃走后,大榆树上的喜鹊窝显得有些孤独,有些突兀,也更加苍老,它的存在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后来,喜鹊窝成了十几只麻雀的乐园,灰头土脸的麻雀们在这里唱歌跳舞繁衍生息乐哉悠哉。它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座古老雄宏的鸟类的殿堂里,曾上演过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翻版的狸猫换太子的悲壮鸟史。

4

那棵大榆树是我们整个村庄里最大的两棵树之一,距离它二百米外还有一棵大杏树。大榆树在东,大杏树在西。尽管可能非亲非故,但它们每天都会远远地打着招呼,若遇到风雨天气,彼此还会呜呜啦啦地问候。我听过很多次,终究没听出半点头绪。那会儿父亲正两膀有力,硬是和母亲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庄院周围的高地筑起了一圈围墙,那棵长在我家庄院西南角十几米处的大榆树自然也是进一步明确权属。

我们世代居住着的小村庄三面环山,中间是一道平川,只在东边开了口子。算得上是藏风聚气。除了东南风,其他方向的风是很难一卷而过的。或许正是受了多年东南风的影响,大榆树偌大的树冠似乎一直往西北方向倾斜,直到能完全遮挡住进山的那个豁岘(陇中地名中的常见词语,即山间的豁口)。庄里人都羡慕这棵难得的风水树,特别是站在南山大梁半山腰处的高庄斗上隔河观望,我家的庄院在大榆树后面若隐若现,竟真有那么一点点的神秘感。高庄斗是一个塌陷败落的旧堡子,老人们说很早以前这里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庄园,后来这家人亡财散,庄园败落,如今只剩几处残垣断壁。

记忆中的某一天,那该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傍晚时分,一个光着头,穿着灰色对襟衣服,扎着绑腿的和尚挤进了我家矮小的院门。看到有陌生人进来,祖母惊得口里只打结巴,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骂趴在门口的老黑狗:“这剁筋的!如今真是聋了,来人连个声都不张!”黑狗许真是老糊涂了,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睡自己的觉。祖母的声音引出了正在厨房窑里做饭的母亲,和尚朝祖母和母亲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自己是什么寺院出来化缘的。他说的寺名我当时就没记住。

和尚很健谈,后来就说到了我家院外的那棵大榆树。晚上母亲给父亲是这样转述的:大榆树太大了,和尚说他在山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树,并且长在当川里。树离人家太近了,阴气太重。和尚还说树大了不但招风还招雷殛……对于父亲来说,母亲的最后一句话可能才是重点,母亲说她给和尚化了两元钱的缘。

和尚的话像一根绣花针,被母亲小心地藏在心底。

放倒大榆树的时间被敲定在一个晚秋的下午。父亲和叔伯哥哥几个人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大榆树的几根主根挖了出来。酱红色的夕阳挂在西北山头五爷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杨树梢上,被山风吹得左右晃荡。灰黄相间碎羽毛般的云片懒洋洋地簇拥在山顶上,它们慢慢地翻转身子,将最后的一点余晖胡乱涂抹在自己的身上。有三三两两的乌鸦在半山腰盘旋,随后箭一般向山下俯冲,发出悠长的有点刺耳的“嘎嘎”叫声。成群的麻雀和红土鹩叽叽喳喳地嚷着,大约是讨论着未来无法预知的生活。远处有布谷鸟急切地叫着,它经常强占知更鸟的巢穴,但此刻还是无处落脚,这会儿过得恓惶也是活该。

麻雀们聚集在喜鹊窝的周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不会知道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即将消失。大多数根筋已经被砍断的大榆树在微风中隐约摇晃,邻家大哥在树杈里绾好麻绳,随着树底下父亲喊起的一二三的号令,四五个人拽着麻绳的另一头一起用力,大榆树尚连在一起的最后几根筋骨被撕裂扯断,整棵树疼得发出尖锐的呻吟。一阵杂乱的声响,惊飞了树顶上吵闹不休的麻雀。它们集体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剥皮梨树上,歪着脑袋惊恐万状地观看着自己一辈子甚至自己的祖先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奇迹。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远去逃难已有两三年的喜鹊,想它们还会不会来,会在什么时候来,如果有一天它们真的回来,又如何再找到这个曾经的美丽家园。

它们会怨恨吗?

大榆树颤巍巍地吱呀呀地往西南方向倒下了。

“啪啪!”“嘶剌剌……嚓”!大树扯断筋骨的声音成了夜幕降临前村庄里最后的声响。树冠落处,周围的尘土惊恐地四散开来,裹挟着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幽冷的风。站在不远处的祖母惊得一对三寸金莲乱绕,浑身打摆,差点跌倒。

阴暗了几十年的整个庄院豁然明朗,仿佛揭掉了遮在天空西南角的大半块帷幕。几颗突兀的星星偷偷地从帷幕后面钻了出来,躲在院墙几十米外的一排钻天杨背后挤眉弄眼。秋风萧瑟,月才成镰。那一夜,我第一次发现从遥远的马寒山逶迤而来,平日里躲在大榆树背后的南山大梁如一匹正在吼啸腾驰的巨型野兽,竟是那般威猛雄奇。

祖母说没了大榆树的院子里亮得有些不习惯,不像自己的庄院了。此后,祖母每天都会站在上房台阶上朝着西南方向张望,不远处那平展展的坟树地的东南角,埋葬着我去世多年的祖父。

5

祖母已经去世整整十六年了。每每想起祖母讲过的那个故事,我便纳闷,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的祖母何以能将这个故事讲得如此感人?其内容之完整、结构之精巧、逻辑之严密绝非轻易所能构思。这等构思,凭祖母或者是她的祖母是万万不能的。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好多年。

两年前,母亲病倒了。母亲离开我们的最后一刻,我用手轻轻地抹下她微微睁着的眼睑。那曾是一双多么精神,多么灵动的眼睛啊,我就是在她那双曾经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泡大的。那一刻,母亲的眼睛竟然成了灰白色,像是半个凝结的蜡丸。那一天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连着灰色的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真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中午。耳畔突然有久违的鸟叫声急切地传来,转身往窗外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在院墙外不远处的两棵不大不小的榆树上来回飞腾着,喳喳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正急切地争辩或者解释着什么。这神奇的大鸟!它离开村庄离开这个庄院很长时间了,足足有二十年。

这么多年,它是去了哪里?

初春午后的阳光还是含蓄的。它小心地拨开土灰色的云片,慢慢地从稀疏的枝杆缝隙里钻出来,好奇地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鸟儿,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金黄的颜色一缕缕涂抹在喜鹊的黑翅膀上,霎时折射出几缕耀眼的深绿色的光茫。那一瞬间,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亲当年的唱词,这花花的鸟儿,真的就有一对绿色的翅膀。

祖母讲过的故事很长。故事中,举人去世后埋在了他家大堡子隔河相望的平川里,坟地不远处有一棵刚长成的枝繁叶茂的榆树。下葬后不久,榆树上住下了两只喜鹊,搭巢育雏,生生不息。

 

本期点评1:教鹤然

位于周秦故地的陇中地区,有着充满地方特色的风俗人情,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元素,也承载着边地人们的情感传承。刘玉红的散文《花花鸟儿绿翅膀》以质朴的语言和细腻的感情,带领读者回到他的少年时代,展开折叠在时空皱褶中的细碎过往,展示出故乡风物的人文风土,也有着深思人与自然复杂关系的生态美学终极关怀。

那生着绿翅膀的花花鸟儿,从黄土万顷、沟壑百丈的家乡陇中振翅飞起,迎着温润的日光,抖落满身尘土,带着斑斓的色彩和生命的张力,将作者对故乡土地的深沉依恋、对旧日庄院生活的深切追忆、对祖母和母亲的深刻怀念娓娓道出。

祖母口中喃喃吟唱的谣曲质朴自然,大约是陇中小曲或河湟花儿,带有西北地区民间戏曲的韵致,尾音处听起来总是像被夹住而陡然断掉的壁虎尾巴,令听者提悬的心猛地跌在地上。那曲中讲述的童养媳灵儿与张二爷家中举公子的故事,也毫无预兆地在相逢的刹那戛然而止。没能唱完的谣曲,未曾讲完的故事,还有不断告别的至亲,就好像一个个沉淀在记忆深处却悬而未解的谜题,其中那些丰富而鲜活的细节,仿佛一条条细而韧的丝线,编织出这篇散文伤感而含蓄的情感基调。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散文中互有伤亡的鸡鹊之战与连根拔起大榆树这两处情节,更带有一些惨烈甚至悲壮的意味。为了保护雏鸡,才不得不驱逐筑巢的喜鹊;为了保护村庄,才不得不斩伐招致雷殛的榆树,人们日常生活的维系与自然万物的推衍之间似乎总是有些龃龉。“它们会怨恨吗?”“这么多年,它是去了哪里?”作者提出了很多问题,同样也值得我们深思。在散文的结尾,经过二十年的轮回,黑白相间的喜鹊重新回到两株新生的榆树枝头,在初春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黑色的翅膀上闪耀出绿色的光泽。

搭巢育雏,生生不息。那些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追问,似乎已在“花花鸟儿绿翅膀”的余韵中,早有答案。

(教鹤然,《文艺报》社评论部编辑,文学博士)

 

本期点评2:野水

花花的巧巧(鸟鸟)绿翅膀

扑噜噜飞到花树上

花花的树上结花果

站在花花的树干上

一曲缠绵悱恻的民谣,在夜晚的东庄院落传递出人生命运的凄惶表达;一缕幽怨弥漫的乡愁,在祖母哼唱的童谣里钩沉出瓜瓞绵延的家族迁徙史;一幅远去的乡村图画,在大榆树繁密的枝叶间闪现着母性生存意识的光芒;

美国作家芭芭拉·金索尔夫说过这样一句话:“母性的力量胜过自然界的法则。”没有女人的家不成其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某个遥远的日子,外曾祖母带着“我”十六岁的母亲来到了这棵大榆树下。直到她死,似乎都不愿意再回到自己那个蛛网密布的破窑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由此,大榆树成为“我”的原生家庭和外家人的庇荫。围绕着大榆树的冠盖壮大与轰然倒下,家族的兴衰与延续,似乎与大榆树上曾经栖息的喜鹊一样辗转不定。

非物质的民谣,实景的大榆树、鹊巢的日常等场景见证了作者细腻扎实的描写功底,强烈的现场感扑面而来:“祖母站在磨窑口,悠闲地哼着和河湟花儿调子差不多的调子,边哼边督促着黑驴拉磨。蒙着眼睛的小黑驴四蹄疾走,和着麸皮的小麦粉从两合石磨的唇齿间扑簌簌地落下,在半尺宽的磨台上堆成一大圈灰白相间的连麸面。”“酱红色的夕阳挂在西北山头五爷栽的那棵瘦高的白杨树梢上,被山风吹得左右晃荡。灰黄相间碎羽毛般的云片懒洋洋地簇拥在山顶上,它们慢慢地翻转身子,将最后的一点余晖胡乱涂抹在自己身上。三三两两的乌鸦在半山腰盘旋,随后箭一般向山下俯冲,发出悠长的有点刺耳的‘嘎嘎’的叫声。”“初春午后的阳光还是含蓄的。它小心地拨开土灰色的云片,慢慢地从稀疏的枝杆缝隙里钻出来,好奇地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鸟儿,毫不吝啬地将自己金黄的颜色一缕缕涂抹在喜鹊的黑翅膀上,霎时折射出几缕耀眼的深绿色的光茫。那一瞬间,我猛然想起祖母和母亲当年的唱词,这花花的鸟儿,真的就有一对绿色的翅膀。”

祖母唱道的民谣暗含着人生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筑巢大榆树的喜鹊孕育自己的儿女,树下的家里添丁加口。飞来飞去的鸟儿,在阳光折射下尾巴短暂一闪的绿光里,包含着生存付出的艰辛。祖母与母亲的声声民谣,隐含着对美好人生的希冀。苦焦的关陇大地,那样的人生境况可能是大多数家庭的日常写照,但在“我”的心底,却留下了异常深刻的记忆,幻化成一缕沉重的乡愁烟雾,时时萦绕在“我”的心头。

为什么祖母一唱民谣,母亲脸上就布满云?父亲就要用香纸禳祷制止?外曾祖母何以带着16岁的母亲只身来到这里?她们迁徙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祖母讲给“我”的故事,在这篇篇幅不算很长的散文里占据了不少字数,故事里的女主与“我”的祖母、外曾祖母她们的人生命运是否有着某种内在的呼应?这些地方如果能够再补充一些材料,这篇散文的广度应该会更加地开阔。

(野水,陕西省渭南市作协副主席,小说专业委员会主任)

 

本期点评3:刘家芳

歌谣飞翔在宽广的昏黄

——《花花鸟儿绿翅膀》点评

每个人的童年都会听到一些歌谣,这些歌谣就像手上的掌纹,指引着我们走向宿命之河。歌谣里大都是方言,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想起来时越发觉得亲切,这种亲切是骨子里的,是血脉中的,味道尤其醇厚。跟歌谣在一起的,还有那些古老的故事,故事的源头已经不可考证,故事也像是一棵老树,老得没有了模样。但越是这样的故事就越是动情,不管是讲述着还是聆听者,当故事一开了口,人心就被抓住了。

在生老病死中,歌谣不但传承了日常琐事。更是一种信仰。作者在第二部分更赋予歌谣另一种功能,那就是药。当“奶奶的病又犯了”时,我总能听到那像咒语一样的歌谣。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开始哼唱着同样的歌谣。同样的歌谣,同样的仪式,同样的道具。这像是一幅画,刻在了石头上。而这幅画的背景就是家门口的那颗大榆树,和天上那昏黄的太阳,以及作者对歌谣中神鸟儿的寻找和对生命的猜想。

大榆树的大是村里最抢眼的。它像绿云一样的伞盖下,是清凉的,也是作者同小伙伴游戏的场所。不光是孩子,就连那些灵巧的带着些许野性的小动物,也喜欢大榆树,并把这里改造成了易守难攻的城堡。这里也是大黑狗趾高气昂的场所,直到衰老了,耳聋了,眼睛也糊涂了。树下惊心动魄,树上也不得安生,鸡鹊大战,狸猫换太子。大榆树都用一种超脱的姿态承载着。

本来大榆树可以一直站在我家门口的,但一个健谈且脚步鬼祟的和尚却终结了大榆树。大榆树可能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多年的道行,只值两元钱的缘。大榆树倒下的那个秋夜,白杨树梢夕阳如血,乌鸦在山腰间盘旋。在裹挟着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幽冷的风中,在浑身打摆,差点跌倒的祖母的注视下。凄凉的告别这个世界。

大榆树倒了,祖母和母亲也相继过世。再也听不到那像咒语一样的歌谣,再也看不到那神秘的仪式。但祖母留下的故事却在作者反复的推敲和琢磨之下,越发的栩栩如生,且丝毫没有破绽。

读完这篇文章,我感觉似乎走在了一条古道上。古道的边墙很长,长的看不到头,长得有些悲凉。在行走中,我读出方向,也读出了时光。但读不出生命的最后是否一定是死亡。因为作者在文章最后终于找到了歌谣里的鸟儿,和那棵在故事里生生不息的大榆树。

(刘家芳,中国作家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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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梅:内湖简章(2022年总第16期)

陈伟芳:指尖上的红(2022年总第15期)

阿未:诗十首(2022年总第14期)

蔡欣:梦有81斤重(2022年总第13期)

钱金利:虫子的忧伤(2022年总第12期)

弋吾:月光的疼痛(组诗)(2022年总第11期)

赵华奎:纸上春水(组诗)(2022年总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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