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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蔡欣:梦有81斤重(2022年总第13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2年04月08日14:06

本周之星:蔡欣

蔡欣,女,90后,江苏扬州人,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自幼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江都日报》《扬州晚报》《芦柴花》《散文诗世界》等,并有多篇获奖。自言:写作是快乐的源泉,是一生的修行。

 

作品欣赏:

梦有81斤重

1.祈

等我再回头看时,她已变得那么瘦弱。我不曾给过她什么,她却给予我很多。

八月的苏州,下起了小雨。如果外婆还在,她可能正在家乡的田里干活,这点小雨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我一直没有明白她对土地的执着,对乡村劳作的执着。即使大病初愈也会忙不迭地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我经常用我有限的理解能力去理解她。她习惯于不停地劳作,她能劳作时意味着她很好地活着。

小雨继续下着,天空是灰蒙蒙的。我曾承诺过如果她出院了,我就带她来苏州玩。苏州,她来过几次。第一次来送我到大学里报道,去往大学的路上,她远远地望见那座山上一处金光闪闪的东西。她说道:“那里有个金菩萨。”我过了好一会才看到,她的眼睛总是那么地“尖”。那些年,在异乡求学总是会迷路,但是只要看到那座金菩萨便会认得回校的方向。也是那些年开始,我回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苏州满足了我对江南水乡的渴望,我喜爱苏州,喜爱她的古典与繁华。甚至,我很少回去家乡,去仔细看看家乡悄悄发生的变化。在平时,我也会和外婆定期通电话。她经常问我“端午节回来吗”“中秋节回来吗”“国庆节回来吗”,包括那些我们经常忽略的节日:三月三、六月六、中元节、过大冬等等。忘记这些,犹如忘记秋天的一缕风。等再忆起,已是多年以后。

多年后,天空又飘起小雨。我因疫情滞留在苏州,滞留的还有今年充满遗憾的夏天。七月十六日之后我经常要回扬州,因为外婆病重,她辗转医院几次,最后在梦中逝去。再来苏州时,已再也没有外婆,带来的是外婆的一缕牵挂。那段时间,我总能避开危险的疫情区,即使遇到困难的事也能逢凶化吉。我想,一定是有人护佑着我。我想,那人一定是外婆。

外婆是个信佛的人,她的家里供奉着许多菩萨。试想每天清晨、每个傍晚,她点燃蜡烛,再燃一把香,恭恭敬敬跪拜,用心祈求。每天,她都会祈求她爱的子孙后辈们平安健康。每次,我们遇到挫折、面临困境时,她也祈求菩萨给我们指点方向。有时候,我们觉得外婆家的菩萨很灵,但我们心里知道,外婆才是我们心中的菩萨。

我想,她一定很少为自己祈祷。

后来,我也学着祈祷,我祈祷外婆能够好起来。我开始重新像小时候那样,多回去看望外婆。可惜,看望的次数还是太少。我的看望远远够不上她的爱的祈祷,我的祈祷也无力召唤她归来。从此,我们永远失去一个温暖的躯体,却又佛永远失去不了这份爱。

她用她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直到你明白的那一刻。她用她的语言祈祷,直到有一天你也学会用心付出。

 

2.心

“来,跟你谈个心。”她说出这句话时,我有些惊讶,惊讶于这难得的细腻与温柔。在大多数人眼里,她不是个温柔的人。但我觉得她是,我也很庆幸途经她的温柔。

小时候,她时常和我谈心的,每当夜幕低垂,繁星闪烁,屋内透着微微的光。她关好蚊帐,便与我谈心。“来,跟你谈个心。”什么是“心”呢,就是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白天谁也不会问及的事情。小时候的我是一名“光荣”的留守儿童,那时候不懂得表格上“留守儿童”的字眼,以为它和填写“三好学生”申请表一样具有特殊的荣誉,所以总是有莫名的自豪感。

也是像这样的暑假之夜,那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就会跑到外婆家,外婆家是“土豪之家”,她屋顶上是小青瓦,客厅高而宽阔,墙壁是用小青砖砌成,地上也铺着青砖,青砖挨着青砖,整整齐齐、平平坦坦,地面因为人来人往被磨得发亮,像有玉泽一般。把客厅的后门打开,风吹过客厅,溜进房间,再与房间的风会合。浆白色的帐子便轻轻呼吸起来,帐子里的我们在清凉的夜风下谈着往事。

外婆从不和我谈学习,也不会问我考多少分,作业有没有完成。只会和我聊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会讲她们小时候的事,她们经历的苦难的事,以及常年在外的大人们想对我说的话。很多事情经过外婆的讲述,都变得温情起来。她讲事情时,会带着夸张的成分,即使讲起一些悲伤往事,我也不会觉得悲伤,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夜色渐沉,朦胧中外婆会问道:“睡着了吗?都睡着啦!”她总是反复讲着同一些事,好像饶有兴致,那时,我却会觉得她故事过于冗长、繁琐。如今,简单概括她故事的大意,就是问你:“最近过的还好吗?最近快乐吗?最近的事你难过吗?”

一个直爽外向的人,却怎么也问不出那样直接的话,所以我说,外婆是个太过于温柔的人。

当然,我的外婆有时候也不那么温柔。六年级时,我被班上一位同学欺负,回去之后告诉了外婆。正巧欺负我的同学外婆认识,当天晚上外婆便跑到同学家敲门。把男同学痛训了一顿:“要死嘞!敢欺负我家小孩!”并气愤地告诫同学的妈妈一定要好好教育他,再欺负我就去告诉校长,告诉警察把他抓起来。估计,我的同学也吓得不轻。

事后,那位同学小心翼翼地和我道了歉,见了我都绕着道走。

至此之后,少有这样的人为我遮风挡雨,也少有这样的温柔,如风如大雨,在炎炎的夏日为你送来一丝清凉;如火如晨光,在腊月寒冬给你及时的温暖。如果爱有容量,她的爱已超出一生,泛滥成灾。

至此之后,我的心里也永远多了一份温柔。

至此之后,无论寒来暑往,总有一些人我也要回应以温柔。

 

3.梦

她如初秋的第一缕晨风,抚摸过每一个人的额头,又随风而去。

每一个人从夜到清晨,都要经过一条光的隧道,去往未知的梦境,寻找最熟悉的人。自从她去世以后,我总觉得我像个等待梦境的人。那段时间我经常会问身边的人一句:你昨晚做梦没?

做梦了,还梦到了她。

她要我陪她去田野里,去哪里无所谓,主要是陪着她。我陪着她走呀走,那些生前没说出的话,她皱着眉头说出了。她说,村里也有人和她生着同样的病,人家也没有开刀,要开什么刀。我知道她不想开刀,开刀多么痛苦。她是多么地恐惧,而我们很多人都骗了她,骗她是个小毛病,穿了个孔而已。以至于最后她高烧不退,我们又没能让她安静离去。听做法事的人说,信佛的人最后要念“阿弥佛陀,阿弥佛陀”,这样魂魄可以飞升到天堂。我们都没有念,只是一声一声地喊她。喊得她不愿离去,喊得她最后又不得不离去。她还说,很多事放心不下。比如她生前一直“不喜欢”的人,比如家里的水壶还没有擦干净。她真是操劳,无论大小事都放心不下。我想,她的“放心不下”是对那些人、那些事难以言说的眷念吗?

我梦见自己陪她走啊走啊,走进那无边的旷野。她是那么的虚弱,需要我用力而又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多么想抱起她。但我又不敢,怕她一碰就碎了。说也惭愧,我从未抱过她。她倒是小时候经常抱我,我躺在她的大腿上,她看着我满心欢喜,扬起手指,做出好玩的动作吸引我的注意。那时的我刚满周岁,那时的我不知道她关节粗大的手指间拿捏着这什么,我想那是爱。爱有多重,梦就有多重。

于是,自她走后,梦有81斤重。这可能是她去世时的体重。我们的梦都湿漉漉的,蓄满了她的汗水,蓄满了我们的泪水。自此之后,爱也有81斤重。

那些时日,她隔三差五带走了我们每个人的三分钟。三分钟里,我们在梦里和她重逢。听她说出我们想听到的话,不想听到的话。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再见面,已是很难得。如若要真的见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有时会觉得,她的一辈子怎么会这么短,就不能再延长一些吗?

我想,是不能了,再也不能了。

我经常会在月亮将圆之夜想起她,因为小时候经常在她家院子里纳凉。月亮的寿命似乎无穷无尽,令人羡慕,月亮下的人,生命虽然短暂,但代代无穷。月亮只有一轮,月亮是不是也曾羡慕过代代无穷的我们。

当思绪循着光飞到月亮上,月光也顺着我的思绪而下,如风如流水如今夜的梦。

月光被初秋的风碾成细碎的梦,梦的颗粒悬浮在凌晨的天空,有81斤重。

 

本期点评1:陈丹玲

那些平静的坏心情

疫情、病痛、离别、停滞、雨天……

外婆、节日、信仰、陪伴、童年……

对这篇《梦有81斤重》是忍不住要去重复看的,我也情不自禁拿起笔挑出以上两组词语,无意中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实与记忆构建起一种平静的坏心情,而作者叙述的聪慧和明智也就在此。

从祈、心、梦三个小切口入手,把那些关于祖孙相依相别的往事聚合起来,形成宽阔的、有力的梦的翅膀,带领读者穿越疫情围困和一切无常的伤痛阻挠,随着梦的巨大翅膀的开合,那些低沉的境况暗淡下去,那些丰盈的情感明亮起来……在虚与实的糅合与剥离中,我们再一次看见了亲情的样貌,她几乎就是“外婆”的样子:温和、智慧、良善、呵护、不舍、牵挂……可是,一切远去,加上几场无休无止的小雨,制造出这种平静的坏心情。那么,细致回忆,沉静叙说,当然比大放悲声、涕泪横流更有力量、更撞击人心。

你昨晚做梦没?

做梦了,还梦到了她。

……梦有81斤重。

作者的体验和叙述是独特的,这种独特不仅体现在语言中,更体现在全文的诗性智慧里。相对于现实生活,梦是虚空的,不可触摸,不好测量和计算,然而,梦却直指情感的真实,它更像一面镜子映出人最本真的心、最本我的自己。同时,梦境是绝对私人化、绝对封闭性的场所,无人可以参与,可以篡改,可以窃取,是一个人孤独的旅行,是独属于每个人的私密通道。对于作者,梦的通道的长度最长也最短,最轻也最重,那是生离死别的遥远,是相依为命的贴近,是不可触及的肉身之轻,更是所有成长岁月和人生去路之重。而于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章每个小节都像一面春天的山坡,处处生机萌动,引你去看望,去关心,去跟着欢喜和等待,即便是叹息和遗憾,也都令人不忍放下。语言别致,干净,剔透,饱满,像一枚枚汁液丰沛的浆果:一粒是安静的樱桃,又一粒是微笑的草莓,哦,这里还有一粒是野性的覆盆子……读来,齿间留香,品来,味至肺腑,思来,牵动心肠。某些时候,某些经历,某些场景,人们与作者何其相似。这种普遍的情感在作者这里却得到了独特的表达和叙述。

可是,作者要说的又不仅是亲情。是的,我想作者最终要说的是成长,是去路。正如巴基斯坦诗人努尔·乌纳哈说:“没有什么比这三样/教会人更多/畏惧、眼泪、年岁”。在遭遇支离破碎时,更需要把一切整理和缝合好,这是一种成长的能力:那些琐碎的、寻常的、被忽略的,甚至被遗忘的,都成为梦的鳞片,在时间的水流里闪闪发光,可望而不可触。这种光亮与每个人的感受和领悟有关,它将成为指引,成为消失的那部分留给人世的温和暖,因此,即便此刻的人们被重重处境围困,即便长夜伸展,大家也悄悄溜进梦的浩瀚,永不畏惧地寻找开阔的疆土。

 

本期点评2:刘家芳

思念如画

这篇文章分了三个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是一副完美的画作。作者是画者,外婆是画中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跟别的不同,夏日的暴雨让人期盼,来的快,去的也快。初冬的雨清冷,如愁,让人避之不及。唯有清明的雨是入心的,是暖的,是润的。在第一部分里,作者以雨为笔,描绘了一个勤劳且虔诚的外婆,让读者似乎看到了外婆那近在咫尺但似乎又有些远的身影。

“你想看到心吗?那么低下头吧。”一个“光荣”的留守儿童被外婆的“谈个心”启了蒙。一幅油画般的场景,一些沉重的话题。是外婆的温柔。但外婆也并不总是温柔的,当作者被同学欺负后。外婆也会立起眼睛上门讨个公道,把留守儿童小心地护在翅膀之下。

能梦到已经故去的亲人,总是一种幸福。好像我们并没有因为身在不同的世界,而断了联系。那些琐碎的细节,成了活着的人追寻已故亲人的引子。这个引子被人们小心翼翼收着,擦拭着。也许当我们梦到那些故去的亲人时,他们也正在回头看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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