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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大地之上》:探测当代农民的心灵福地,开掘崭新的乡村大地
来源:齐鲁晚报 | 师文静  2022年08月05日15:03

在接连出版了具有荒诞色彩的长篇小说《花局》、短篇小说集《凤栖梧》后,作家王方晨又在近期出创作出长篇小说《大地之上》。

《大地之上》描写塔镇香庄农民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村庄,入驻光善社区高楼大厦进入城镇化生活的过程,农村发生着沧桑巨变,村干部李墨喜和二毛、王四统、江玉枝等普通村民的心理和精神世界也发生着巨大变化。近日,王方晨接受齐鲁晚报记者专访,畅谈这部新长篇的创作。

人类的某种典型处境值得去书写

齐鲁晚报:《大地之上》极为敏锐地捕捉了当代农村的沧桑巨变、当代农民的精神成长。为何又返回农村题材写这部小说?为何聚焦当下农村正在发生的故事?

王方晨:《大地之上》的大背景,就是古老的村庄消失,它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化居民小区。这种情况在城乡结合部最为常见。我们称之为“农村城镇化建设”。村庄存在数千年,还有比这个变化更为巨大的么?

我来自贫困乡村,当年怀揣的热切愿望,就是走进城市,吃上“商品粮”。那时候出现了很多感人的文学作品,也是描写这种现实,比如路遥的《人生》。看实质,还是司汤达《红与黑》“向上爬”的主题。我曾根据社会新闻,创作《暗处之花》:一个出身农门的女博士,坚决与农村切割,最终酿成悲剧。当农民该有多遭人嫌,进城当上城里人,竟成了“往上爬”!二三十年过去,更多人实现了进城的愿望。

但事实不会那么简单。我对这个“不简单”感兴趣。小说里的上楼农民脱离了土地,面对生活的骤变,会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我确定为“游魂状态”。上不上,下不下,是在半空里。显然,我要深入探讨的,是人与大地的关系。

这个时代高悬在半空、无所归依的,又何止是上楼农民?所以我认为,大河湾香庄的农民的遭遇,正是人类的某种典型处境,值得我去书写。

齐鲁晚报:与其他聚焦乡村振兴的小说注重描写乡村巨变的实绩、成果不同,《大地之上》关注的是城镇化中隐藏很深的人的变化、乡村伦理的变化等,人的心理、精神世界成为主要描写对象。这一切入点是否增加了创作难度?

王方晨:文学作品揭示人的经验、精神、心理等层面的东西,尤为重要。当代社会,传统的乡村精神正在逐步消亡,是不争的事实,但人们也在形成新的文化、身份认同。把这一切作为切入点,不是增加创作难度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做的,是文学必须反映的主要内容。

说到问题,我期望阅读《大地之上》的读者,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大地为我们带来了什么?香庄人为什么要留下大河湾?人们为什么还要保守大地的奥妙?什么是大地的奥妙?对此,可能会有很多答案。但本人最想说的是,“站在大地上,人人都是平等的。苍穹之下,每个人都值得被珍视。”小说中有几个人极为卑微,但他们也是骄傲的。在书写他们灵魂深处的骄傲时,我不禁为之感动。

《大地之上》是对人和生命的礼赞

齐鲁晚报:小说写到了一块与中华神话有关的“神石”,古老乡村的神石遗失,又在主人公李墨喜在缔造新城过程中被发现,然后又被掩藏。“神石”成为小说的一条隐藏的精神线索。你想通过“神石”传递的深层含义是什么?

王方晨:写作《大地之上》,我有个要求,就是要把小说的人物,塑造成为真的人。这个“真”,一是“真实”,二是“本真”,是本性不被掩盖的人。所以,子在川会长住进了深山,以陪伴蜜蜂为乐,同时也欣赏“本真”的人,而李墨喜也会本性流露。他们难能可贵的,就是都拥有赤子之情。

“神石”承载着中华文化的隐喻,它跟传统有关,但更关键的是我作为现代人对中华文化、乡村精神、乡村伦理的理解。那就是,中华文化中最宝贵的对人的尊重。所有文化最优秀的成分,都应该是以人为核心的。不管它到底是怎么个状况,我作为一个当代文学工作者,一定要赋予它以文本意义。人本身,才是文化的基石,社会的基石。任何的社会和时代,都必须立足于对人的尊重。

所以,《大地之上》忠实于大地,是对人的礼赞,对生命的礼赞。我对所有人物,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在现代文化社会,不分什么阶层、什么领域,人是要成为新的人,拥有新素质、新精神。当代农民的新素质和新精神,应该就是对生命尊严的自觉维护,自主意识的增强使他们有别于前辈。

几个村子的人,离开故园,住进了同一个小区。人聚在一起,是容易的,心要聚在一起是难的。李墨喜的可贵,在于他看到了人心。他给了香庄人以极大的尊重。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缔造了“心城”。

齐鲁晚报:不同于当下很多描写乡村振兴的现实题材作品,小说对香庄的描写有很多传奇色彩,它的手法更接近于乡土文学风格,追求诗意的、灵性的艺术表达。你在追求主题写作的突破和探索吗?

王方晨:不论书写什么社会事件、现实题材,应该都是在创作真正的文学作品。我一直十分强调小说的文学性。

主题先行从来都是文学创作的大忌。八十年代,我看过一本“马恩列斯论文艺”的书,对恩格斯“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论断印象深刻。

要创作一部有价值的文学作品,细节、环境、人物的真实是前提。在《大地之上》,充满了大地事物,那些庄稼、野草树木、鱼虫鸟兽,那些人,遍布大地的田地、房舍、山川河流,人们的劳作和聚会,大地之上的飞行。除了人,用笔最多的动物,就是人们非常熟悉和喜爱的小蜜蜂。我取它是一个辛勤劳动者的形象。这一切,构成了大地之上奔腾澎湃的生命图景,也是作品纯正文学性的保证,所以这部作品也具有“农事诗”的特征。

至于各种文学手法的运用,理所当然。小说的传奇色彩,也是为了增加作品的意蕴。虽然所有的人物最终都要落脚在大地,但我希望他们的灵魂能够高高飞扬起来,充满天地。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就是“地球在宇宙间转动”。春风化雨,万物花开……整部作品给人以轻逸明亮的感觉。

繁重的传统劳作,在农民身上压得太久,我做梦都期望他们有朝一日从无比的重压之下彻底解脱出来,因为那也是我曾经历过的。我希望农民兄弟幸福欢乐,也就给了小说以欢乐的语调。

渗透酒神精神的小说世界

齐鲁晚报:小说中出现了山东的一些实际地名,写出了齐鲁大地的民俗风情。面对一个崭新的齐鲁大地上的故事和人时,如何去抒写出其新的特质、样貌?

王方晨:孔孟之乡的齐鲁大地,是我写作的着落。虽然小说充满了大量的民俗风情的描写,但事实上,我的小说世界开放的。讲地域文化,并不意味着封闭、保守、倒退。新山东故事,应该也是开放的,面向未来的。新农村人的文化品格,在我看来,一是承续着民族文化中最有生机、最优秀的、最不屈,也是最核心的那部分,而又能完全地跟现代文明接轨。只有这两方面的融合,才说明我们的文化极具内涵的可能。

齐鲁晚报:小说使用了大量的民谣俚曲来增强叙事,比如“颠倒语,语颠倒,狗烧水,猫做饭,老虎把那孩子看”“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大叫驴小叫驴都是牲口”。乡间民谣的运用让小说读起来节奏轻松、活泼有趣,能否谈谈这些民谣?

王方晨:八十年代,我读尼采《悲剧的诞生》,接触到了“酒神精神”的概念。后来莫言发表《红高粱》,也有“酒神精神”的阐释。民谣俚曲在《大地之上》,就是我的“酒”。实际上,《大地之上》也是有“酒神精神”渗透的,虽然小说里基本上没喝过酒,有个醉汉还掉进河里淹死了。

没有生命冲动的小说,不过是一堆死的文字。从这里也看出来,我确实是有打破常规的想法。天上,地下,反过来,倒过去。站在大地上吼一嗓子,天就像突然透亮了。要的就是这效果。

民谣俚曲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给文学创作提供了汲取不尽的营养。过去在政府部门安排下,各地的民间文化都有过搜集整理,我平时就很留意,用起来很方便。说实话,我自己听来的不多。

忠实于大地,关心人的生存和社会发展

齐鲁晚报:你有写老街巷历史文化的“老实街系列”小说,同时已写了大量聚焦农村的“塔镇”系列小说,有《老大》《公敌》《芬芳录》《巨大灵》《水袖》《乡村火焰》等。《大地之上》同样写塔镇,这些塔镇系列如何一脉相承和突破创新?

王方晨:我过去的塔镇小说,其实也一直在关注历史文化,但被人提起的作品,大都倾向于权力和政治,其中“村长”是个符号。中国文学中“村长”担负着两个身份,村主任和村书记。作家们给抹合到了一块,甚至连名字都懒得给起。

《大地之上》中也有乡村政治,但不是重点。乡村政治给农民造成的伤痕犹在,这个不必回避。村干部李墨喜的作为,是在不断地消除这些伤痕,而他自己的典型人格也随之不断得到完成。他的意义在于,在精神上完成了大河乡香庄人的回归。所以他的新时代故事,也是一则新时代农民寻求生存之路的精神的“出埃及记”。小说尾声,在他决定继续将神石掩藏在地下之际,意味着从此人在人间,人与人同在,以及大河湾香庄人的精神获得应许之地的胜利和平安。我这样讲出来,有助于读者对《大地之上》的正确理解。

《大地之上》在我的塔镇系列中,是一次出走和回望。它清楚看到了天地间,还有独属于塔镇居民的这么一块心灵的福地。

熟悉塔镇系列的读者,会从《大地之上》中找到其它小说中的人物和村庄。通过《大地之上》的写作,我其实将塔镇的地理和人物设计,做了一次有趣的综合梳理。

齐鲁晚报:这两年创作颇丰,不断挑战自我在不同文学体裁、创作主题上发力,持续旺盛的创作精力,是如何保持的?

王方晨:除了对人的生存和社会发展的关心,我似乎找不到保持不断挑战自我和旺盛创作精力的途径。也就是说,我不否认自己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

在新的作品中,我将继续忠实于大地,并将自己的文化思考通过作品所描写的社会冲突,向读者流露出来。大体来说,这是一部全景式的反映齐鲁大地当代农村生活的长篇,重在以三代人的命运,揭示农民思想观念的重大转变,预计五十万字,仍然属于我的塔镇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