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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袁:植物、女性与生活美学
来源:《长江文艺》 | 吴佳燕  2022年07月06日08:26
关键词:阿袁

阿袁是个植物通,不管是出于生活经验还是饱读诗书,她都对植物兴致勃勃、有着无限探究欲。正如她多次提到孔子说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植物成为阿袁小说叙事的一种路径或方法,不仅是自然景物的描摹、日常生活的点缀、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还有对由植物建立起来的传统诗学和文化内涵的呼应和重振,更是对现代人际关系和人事情理的一种比拟和隐喻。如《婚姻生活》用植物的分科来比喻夫妻之间的志趣差异:“一个属于单子叶植物兰科,另一个属于被子植物茴香科,彼此有着完全不同的属性。”婚姻生活让季尧家的书房让位于厨房,而有着共同语言的夫妻又如何呢?就像《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里的“我”和前妻朱小萸,结婚没几年,“我们两个的语言生活就变成冬季北方的梧桐树了,光秃秃的,只有枝丫没有树叶了”。

阿袁的叙事风格也像植物一样,于不动声色的静默姿态中暗自生长,枝蔓丛生而繁复绮丽。她的叙事节奏从来不是急鼓繁弦、一往直前,而是枝节横生、杂花生树。或者说她的小说从来不是为了讲述和推进某个故事,而是分外享受路边的风景和过程的乐趣。一方面,阿袁的小说充满语言知识的各种炫技,视野开阔、博览群书让她在古今中外的文化河流中自由穿梭,语言繁花似锦,随处引经据典,金句俯拾即是,尤其把《诗经》的比兴手法用得出神入化,有张爱玲和钱锺书的气韵,也符合高校教师的书卷气质;另一方面,她的关注重心落脚在知识分子的世俗生活,有一种拉家常般的细碎闲聊风,写出了日常生活的万般情态,上到爱恨情仇的婚恋八卦,下到吃喝拉撒的家长里短,可谓旁逸斜出、曲径通幽,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或者说,阿袁找到了文学与生活、艺术与科学以及世俗与风雅、物质与精神之间的最佳结合点和独特的个人表达方式。

踏勘阿袁小说中的植物诗学,会发现她在植物与女性之间建立起密切联系。无论是“同气相求”还是性别对照,人们对女性的想象似乎都和植物有着某种相通性。比如沉静,攻击性弱;比如矜持,表达含蓄;比如在情感和家庭中的占比。在阿袁的小说中,那些《诗经》中的植物之名被嵌入女性的名字,不仅显得古雅特别,还链接女性的不同品性喜好,亦被知识女性用来引譬连类、借物抒情,成为解读她们生命情感的重要密码。如《婚姻生活》里的周黍对五谷杂粮代表的食物与厨房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左右流之》里的周荇也热爱庖厨,可是“荇”字指向的却是她生活情感上某种水草般的软弱坚韧和随遇而安。《有一种植物叫荚蒾》中的姚莪,婚后不到两年就出轨,“菁菁者莪,在彼中阿”,隐含的是姚莪对待感情的一种随意态度。而《左右流之》里的苏小粤引用茨威格“温柔的粉香”来形容栗子花,《潘苡宝的公寓生活》里的潘苡宝会因为楝树花而选择南方城市的一个大学,都是小资女性的浪漫情调与精神自比。

女性与植物的关联还代表着一种生活态度,隐喻女性在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中的处境。得过布克奖的韩国当代女作家韩江就在《植物妻子》《素食者》等小说中致力于“植物女性”的刻画来指涉女性的现实处境和退守方式,即转诸自然来保全女性的主体性,寻求救赎的力量。阿袁没有韩江的激烈和悲观,但也有着鲜明的女性意识,正如她在小说中多次引用波伏娃和伍尔夫,强调现代女性的独立自主,以及植物般的沉静自足与社交距离。《有一种植物叫荚蒾》里的孙庭午,阿袁没有对其用荚蒾命名,却是孙庭午不顾反对坚持要在庭院里种的植物,还用作她孩子的小名“蒾蒾”,味道特别,“不说拒人千里,至少生人勿近”,隐喻的正是女性内守自持的力量以及在下一代身上的延续和强化。从这个意义上说,潘苡宝就是长大后的“蒾蒾”,承载着女性更加自然内敛的成长与强大,就像“苡”这种野生植物的意蕴一样。

阿袁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形象,对女性尤为理解和体恤,让人印象深刻的恰是知识女性身上反书卷气的一面。或者说,正是这些活色生香、热爱居家的女性让有些单调刻板的学院生活变得多姿多彩,营造出一种诗书与世俗、高蹈与务实、书卷气与烟火气抵牾融合的参差百态。同样是校园的栗子树,苏小粤看到的是“温柔的粉香”,周荇却是在栗子树上拴绳晒被子。她俩作为知识分子形象中学院派与居家派的典型代表,在高校环境里互为镜像,既让居家女性成为高校的异类,就像《烟花》里的周邶风一样倍感孤独寂寞,又让知识分子的一些职业毛病和人性弱点暴露无遗。

相比而言,潘苡宝是个特别而典型的存在,凝结着阿袁对于时代女性与当下生活的多重观察与思考,承前启后而具普遍意义,意味着她小说叙事的某种拓展与新变。潘苡宝就像一株自由生长的植物,阳光、环保、开放、温和而自有主张。无论是作为女性还是年轻人,她都具有某种链接效应。她跟周黍一样热爱美食,跟周荇一样无论栖居何处对家居生活都绝不潦草敷衍,跟孙庭午一样注重个人生活的独立性与距离感。她甚至跟母亲周莉莉一样,热爱日常生活,人生态度积极。那么两代人的差异在哪里?年轻人的婚恋态度和价值观念缘何改变?阿袁以十足的耐心和百般的疑惑去走进潘苡宝们的生活和内心,发现了“公寓生活”及其意涵。它对应的是一种在年轻人中悄然兴起的生活方式,一边与传统的家庭生活拉开距离,一边向现代的社交生活迈出了一只脚,很像是浮在社会与家庭之间的小岛,在人的社会属性与个人属性之间进退有据。“对苡宝来说,不论爱情,还是友谊,不过都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是义务,而不是享受”“真正自由的生活是从回到公寓后开始的。”阿袁敏感地捕捉到现在年轻人情感、生活方式的变化,婚恋并不是个人必需,而更看重生活的自由、舒适、随性、简单,不躺平也不将就,有一种真正的独立自足与回归本真。从这个角度上讲,具有迥异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两代人,其实有着本体追求上的殊途同归,而周莉莉们也无需为潘苡宝们的单身生活焦虑纠结,顺其自然、敞开而多元的生活方式会给年轻人带来无限可能。

阿袁的小说一直致力于某种生活美学的重建,即将一切生活审美化和一切审美生活化,把高居云端的精神生活拉入日常,努力发现和构造世俗生活的诗意。《婚姻生活》《我们的生活》《潘苡宝的公寓生活》,单是从这些题目上就可以看出阿袁对生活的良苦用心;女性、植物、诗词、校园,都不过是她表达对生活的万般情愫的依托。在最新长篇《纵我不往》的创作谈中,她用“致亲爱的生活”作题直抒胸臆:“他们牢骚满腹,又缱绻深情,始终和教育和生活相濡以沫、相亲相爱,且没有悲壮的舞台表演意味,而完全是一种乐在其中的日常姿态。”阿袁的小说不居高、不冷眼,有一种通透之后的热爱和看似出世的入世。情感温度和精神底色似冷实热,有理想主义色彩,也必定会引起更多的共情共鸣,因为她写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置身其中又爱又恨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