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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探手之情”与擦亮生活的无穷碎片
来源:《十月》 | 郑祖龙  2022年06月07日09:16
关键词:葛亮 《浮图》

从北角到曼彻斯特,从薄扶林到干德道,《浮图》记录着连粤名求学、恋爱、工作与生活的诸多遭遇与刹那间迸发的感受,葛亮笔锋偏转间书写出一个人半生的轨迹浮沉,也使无数人物与他们各自的故事闪烁着光泽。

葛亮的故事总在精细准确、近乎“格物”般缜密的叙述中展开。繁杂纷呈的日常之物与人事交错纵横,生活密密麻麻的线头在一行行有节制的文字表述中隐隐浮现,连粤名在城市中的生活,他所注视、触碰与感知的一切都被吸入绵长而延宕的叙事中,庞杂的物与人们的生活碰撞,迸发出那些“现代”的命题,有关文化、地域、性别、身份的差异或认同。

吃食是葛亮一向重视的书写维度,食物不仅象征着特定的文化,同样勾连着个人日常生活与情感记忆的重要线索。《浮图》浮现了数十种吃食的名字,它们环绕着故事的主线,隐现在日常微小的生活碎片中。食物是连粤名与袁美珍相遇的起点。在冷漠凝滞的曼彻斯特,一碗火辣的麻婆豆腐与灯影牛肉换来了胃中的温暖敦实感,融化了异国陌生而客气的礼节与环境,也使连粤名与袁美珍在共享一碗碗美食过程间积蓄感情,陷入恋爱。跌撞半生,连粤名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伴随着饮食的“常”与“变”:每逢节日烹制的膶饼与芋粿,萦绕着春秧街庵堂烟熏火绕的气息,使连粤名断续赓续着福建文化与身份认同意识;薄扶林道的锅贴与酸辣粉,北角的咖喱与香料,连粤名复杂口味也揭示出现代人生活的多元。“他摇摇头,觉得是一条舌头,阻挠自己成为地道的香港人”,如果说口味的不单一是对传统和“地道”文化的背离,这样的多元同样也指向着香港这座城市的丰饶,指向着某种宏大的“现代”整体,这也是《浮图》的书写所向。

直面人的复杂性,试图以手术刀式的精密文字将那些构成人的复杂情感与行动的生活剖面一一展开,是葛亮的书写常常具有坚实质地的缘由。他对饮食男女、琐碎细物以至文化艺术的触及常常延展为一个个不同而有趣的故事,将现实中那些含混的,如以赛亚·柏林所说“与情感和行动水乳交融”的暧昧部分充实,因而由故事深入到对现代人内心世界的探求。小说围绕连粤名呈现了几个人物的复杂线索:阿嬷曾遭遇夫弃子亡的过去,妻子袁美珍背负的仇恨继母的心理情结及日益严重的精神病症,女儿思睿的男友变性手术失败后的病逝与思睿的怀孕生育,好友老李与其婚外情周博士的故事,学生许栩卷入学院政治斗争后服药自绝……连粤名精神世界的变动与这些人物各自故事的发展周息相关,他所遭遇的情爱和工作困境,他对生命的思索与选择无不建立在与这些人物的互动关联中。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别有意味、泛着神秘光晕的物品:拖鞋、香盒、保温杯、浮图。每件物品都镌刻着人的故事。散发着素馨花香的香盒连接着连粤名对袁美珍最初的印象,也是袁美珍与生母之间持续的怀念与情结所在;保温杯则与连粤名在大学政治风云中的跌宕境遇与自处心态相关。拖鞋在《浮图》中更是关键之物,镶嵌着水钻的“丽宫”拖鞋有着不同的寓意,“鱼戏莲荷”取阿嬷的本姓何与夫姓连的同音隐喻,象征夫妻的亲密关联,却因丈夫的远走而空留念想。袁美珍初次看到相册中阿嬷的拖鞋时衷爱不已,连粤名为她买下镶着“连理枝”的水红色拖鞋,但这双拖鞋却成为了婆媳矛盾的导火索:“阿嬷说了一句,便站起来。一低头,看见床底下的绣花拖鞋,莹莹地,泛着水红的光。另有几星灿然,在最内的深暗处闪一下,又一下,是散落的碎钻。”借用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心理分析,暗中扑闪着光芒的拖鞋或许唤起阿嬷心中长期缺失的爱情感受,在儿媳的青春与阿嬷的衰老对比间,恨意悄然蔓延——这是张爱玲式的细腻笔触,而小说中阿嬷留下的拖鞋在月华身上唤起连粤名的性冲动、袁美珍精神病重后用剪刀剪开拖鞋并引发血案的书写,则将拖鞋和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爱恨情欲关系的书写进一步加深。绣花拖鞋不仅是女性心理的托载媒介,同样融入了男性病态式的情欲,以及某些难以言说、闪熠着锋芒的心理质素,如同拖鞋上的水钻,“挣扎着将一些光芒折射出来,微弱而锋利。”

追随连粤名所遭遇的人事变迁,那些爱情的升涨或沉降,事业的勃发或颓败,揭示着生活跌宕的面相。不应忽略小说中那些有个性的人物与特殊的故事,他们组成了小说“浮图”的重要碎片。在曼彻斯特的年夜饭,一身油烟气的餐馆老板大声念出自己写下的诗句:“思乡的火车开远了,再看不见,我哭了/是被空气中的辣椒味,熏的。”味觉与想象共同将思乡的情绪烘托至顶点,诗人老板代表着异乡者真实的情感状态;思睿的男友林照不断变性手术的尝试,同样内含着性别认同的焦虑与危机,他的身影在现代艺术展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旁出现,手上被阿嬷称作男人“老脉”的青筋蜷曲突起,反讽而意味深长。儿时伙伴老李夹杂着京腔的粤语和他短暂的婚外恋情、袁美珍大弟雍容贵气的言行举止、学生许栩被诬陷后的执拗行径……他们的故事独特,散发着人性深处微弱而坚实的光泽,正是这些日常生活的无穷碎片串联起了小说“浮图”。

换言之,葛亮讲述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故事,他同样留心无数的人们与他们身上那些闪烁着光泽的故事,直抵生活的本源。小说的视点集中在“主角”身上,但这一叙事声音的背后却常是作者敏锐而高远的目光,观照着视线所及之处每一个体的生存与境遇,由此完成了鲜活的人与城市的书写。正如葛亮所言:“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来处,一座城市也是一样,无论是新鲜、都会感强烈的城市,还是相对舒缓、凝滞的古城,都有自己的来处”,如考据者亦或侦探一般挖掘一座城市与人的来处,通过细密笔致将其化为精细的小说拼图,拼接出时代的图卷,是作为写作者的葛亮为自己设定的挑战与难题。

值得思考的是,葛亮为小说选择了“浮图”的题目,似乎将小说中以连粤名为主诸多人事遭际与浮图之间建立起了隐秘的联系。又应该如何理解“浮图”?

连粤名在参观香港现代艺术展时,曾被达米安·赫斯特(Damien Hirst)一幅拼贴画深深吸引。他站在那副“犹如教堂穹顶”的画前,感受着成千上万黄、蓝色蝴蝶翅膀拼嵌出的漩涡:“艳异的蓝与黄,一圈又一圈,从稀疏到密集,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向心力,最内是深不可测的漩涡。这漩涡如一个核心,吸引他,走近去。”画幅漩涡的中心是一只孤悬的,完整的深蓝色蝴蝶。这幅画带给连粤名触目惊心的冲击,他或许在蝴蝶翅膀构成的漩涡中感受到原子式个体的渺小,又或许隐约感受到现代人的真实处境——人像成千上万的蝴蝶翅膀般环绕着中心,个体虽有不同却都面临着琐碎而庸常的生活。有趣的是,当连粤名送阿嬷的骨灰回仙游县时,他所见到的浮图织锦与蝴蝶画卷竟为相似,“佛有千手,各执法器,将金佛护于其间”,金佛千手与蝴蝶翅膀相同,让连粤名“一阵眩晕”。

达米安·赫斯特曾说:“我相信‘普遍触发因素’(universal triggers)的存在:每个人都对玻璃感到恐惧,每个人都对鲨鱼感到恐惧,每个人都喜欢蝴蝶。”这一“普遍触发因素”像是人生的一个重要的命门,而在《浮图》中,当连粤名的视线落在艳异蓝黄、密密麻麻的翅膀与佛手之上时,生活便突然向他展开了它的全部面向。这是连粤名生命的转折点,他陡然意识到蝴蝶翅膀与金佛千手和自己生活处境的相似性,转而形成了面对人生的新态度。他不再是面对妻子膨胀复仇欲望时无奈的承担者,不再是工作时畏惧风潮、软弱逃避的逐流者,而是在退休后放弃半山居所,搬回春秧街道,不嫌劳辛的照顾袁美珍,由此选择着自己的生活。

生活如支离破碎的蓝黄蝴蝶,如闪现金红的千手浮图,是无穷的、相似的碎片。但在生活深不见底的漩涡暗潮中,孤悬着的大写的“人”。作为写作者的葛亮不断试图伸出双手探向漩涡深处,探求那些影响着人们情感与行动的核心质素。这是作为写作者可贵的“探手之情”,他写下生活那些细密而独特的触角,那些散发着莹莹光泽的事物;写下不同人的来处与故事,他们面对生活的难题与思索;写下一座城市的历史与现场,擦亮那些悄无声息发生在身遭的、生活的无穷碎片,在“常”与“变”的流动场域里,拼贴出一幅你我眼中的生命“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