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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葛亮小说的另一种读法
来源:《花城》 | 何平  2022年03月17日08:34
关键词:葛亮

很少有一个年轻作家像葛亮这样得到这么多海内外文学名家的推介。陈思和说《北鸢》是“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当代小说”。王德威评价葛亮《朱雀》和《北鸢》的“抒情民国”是“反其道而行,他遥想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经营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而姜文则以为“握着年轻的笔,表达着老灵魂,是葛亮的最有趣之处”。据说朱天文也有类似的“老灵魂”说。除了这几位,出现在推荐葛亮小说名单上的还有莫言、张大春、严歌苓和毕飞宇等。值得注意的是,王德威和陈思和分别专门为葛亮的《朱雀》和《北鸢》写作了长序。这些推荐者,除了毕飞宇生于1964年,其余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属于葛亮父辈年纪。毫不意外,这些有影响力的作家和批评家的意见关键词,比如老灵魂、古典、抒情传统、民国、《红楼梦》等等,无一例外也成为大众传媒和文学界谈论葛亮小说的关键词。固然依循这些关键词可以指认葛亮小说的某些部分,但是否还有其他可能?尤其是言说葛亮小说同时代中青年的声音,比如生于1981年的金理就曾经为葛亮的《朱雀》写过的:

极喜欢陶渊明的四言诗:“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到同代人中青年作家的出手不凡,有时就会想起上面的句子,清风从南方吹来,禾苗欢欣鼓舞,一片新绿起伏不停; 也算是私心里表达的期望吧,期望永远有机会见证这气象中的阔大、平和与新机勃发……

可能存在一种错觉,葛亮的长篇小说《朱雀》《北鸢》和这里的《燕食记》涉及的20世纪上半叶因为距离现在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加以葛亮在不同的场合谈到他祖辈对他的精神滋养,我们以为葛亮的小说就应该是“老”的、“古典”的,宜于抒情和怀旧的。事实可能却是,以19世纪末对“少年中国”想象为起点的现代恰恰是充满青春气息的,这是一个“新青年”的时代,也是葛亮小说书写的时代。有意思的是,最早发出“少年中国”呼喊的人和葛亮《燕食记》父辈一代人分享着同一个时代和地方。故而,我想强调的是,青春确有时代底色,但葛亮小说之20世纪中前期的青春绝不是我们指认的“老”和“旧”,就像葛亮读他祖父葛康俞先生的《据几曾看》所感受到的:

此书20世纪40年代在江津著成,辗转大半个世纪,方始于内地付梓。字字句句,一鳞一焰。今因研务,再读手稿。当年先祖甫过而立,工楷自书,其间沉郁气象,皆时代铭刻。

时代铭刻的甫过而立的“沉郁气象”应该是我们读葛亮小说的另一种可能读法。“沉郁气象”是他们各自感觉和领受的时势赋予和天命所归。我留意到《燕食记》其中的一章用“此间少年”做了题目,怎么能不是“此间少年”呢?生于腊月的阿响属猪,那应该是1923年末或者1924年初,比阿响大一岁的戏痴锡堃、为国捐躯的锡允、画广彩的司徒云重、致力农学的五小姐,在《燕食记》所写的时代哪个又不是“此间少年”?他们活在一个新旧过渡的时代,他们继往开来,成为或许止于一己之身却被各自生命照亮的芸芸众生意义上的时代英雄。明乎此,我们才能理解葛亮为《燕食记》写的后记说:

忽然走出一个少年,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纬。生命通经断纬,编制南粤大地的锦绣,只为铺陈一席盛宴。在这席间,可闻得十三行的末凉余烬,亦听见革命先声的笃笃马蹄。他闭上眼,用了一把力气,只管将这味道与声响,都深深地揉进手中的饼馅。久后,容器中一体浑然。便用模具打出形状,上炉,慢慢烤,慢慢等。待到满室都馥郁氤氲,席上人也结束了酣畅。他退到后厨,看窗外,月光如洗,远方一道亮白,是渐渐退却的潮汐。

这俨然呼应着金理所说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是《燕食记》字里行间流动的风,也是中国近现代的风。诚然,为免矫枉过正的释读。我亦乐见葛亮自《朱雀》《七声》《北鸢》《书匠》《飞发》《瓦猫》迤逦而至的对中国器物和手艺,以及其中所灌注的中国情感、文化根性和个体生命史的持续书写,阶段性汇聚到《燕食记》的“饮食”,被研究者注意和阐释,这可以做葛亮小说的一个审美小结。或许,在此一端,《燕食记》又提供了一个向《红楼梦》致敬的样本。

不唯如此,我能意识到的小说出典,举凡莲香楼的饮食世界,晚清进士江孔殷太史第的日常政治,粤剧名家江誉镠、唐涤生和关德兴的戏剧人生,廉江三点会的帮会传奇等等被葛亮《燕食记》改造、虚构和想象而成为一个中国南方的“小说地方”、一个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传奇。它所开辟的历史和现实进入小说的通道对于以小说写地方、写风俗史的意义,值得细究。在这方面,近几年,不只是同样写中国南方的林棹的《潮汐图》,包括李静睿和周恺写四川的《慎余堂》《苔》,以及各种各样的中国各地方故事集,它们一起构成一个庞大的“同时代”写作。如果我们不画地为牢地狭隘地理解文学的地方,这可能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青年写作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