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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莉:内卷时代的一束青春之光
来源:《长江文艺》 | 鄢莉  2022年03月20日23:18

2022年开年,周嘉宁的中篇新作《明日派对》亮相于《十月》杂志,与她2020年3月发表于《钟山》的《浪的景观》互为映照,形成双璧。借此,恍然昨天还是那个与“新概念”作文、《鲤》杂志和“80后”作家群相联系的女作家,已然表现得如此沉稳大气、从容持重,悄悄实现了一场创作上的自我突破。

倒退二十年左右,书写年轻一代的青春成长、青春疼痛的作品集中喷发,几乎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乃至造就了一种亚文化现象,构成了我们对于青春文学的刻板印象。《浪的景观》和《明日派对》回望的是“80后”在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青春岁月——这个时间段恰好适中,既不会因为太近而丧失距离感,也不会因为太远而丧失鲜活感,或可看作是对“80后”集体青春记忆的一次检视和梳理。是的,“80后”已经开始怀旧了,尽管周嘉宁所书写的与曾经的青春文学从故事呈现到精神气质都如此不同。

从故事的角度说,孤独、死亡、暴力和性这些青春文学中常见的元素在《浪的景观》和《明日派对》中基本缺席。《浪的景观》写的是两个身处逆境的青年“我”和群青,一个因为疫情从野鸡大学肄业,一个留学日本为中介所骗被迫打黑工,两个人都曾经“觉得自己是社会的蟑螂”,却在偶尔接手一间服装档口后,意外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在商业浪潮的拍打下追求起财富和人生经验。《明日派对》中的“我”半路退学,与同样深受电台音乐主持人张宙影响的艺术生王鹿一起,开始追逐音乐的梦想。她们考主持人,开音乐派对,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浪漫的朋友”一起过着自由奔放的“集体生活”。周嘉宁找到的是两个更为严肃和明亮的主题:奋斗和友情。小说中的“我们”如同一群年轻的堂吉诃德,为事业躁动、兴奋、受挫、坚持,也为友情愉悦、感动、“高兴到大声叹息”。奋斗与友情贯穿在青春的每一次脉动中,成为年轻生命中两块相互支撑的基石。这是一道具备浪潮气质的青春景观,“你见过那些在海里冲浪的人吗,在明晃晃的水里长时间地等待一个完美的浪,等浪来的时候,奋力跳上板子,在浪尖上划出一道又长又美的白色弧线。”这样的青春不只是叛逆、冲动、阴郁,还有创造、努力、勇于试错,以及对所爱之事物的无怨无悔,对所爱之人的情同手足。

与弥漫着“丧文化”的某些青春文学截然相反,从周嘉宁的小说中能读出一种澎湃的激情、一种生命的悸动。在她简约、节制、灵动的叙述背后,呈现的是世纪之交一部分年轻人挥洒青春的方式和历程。那个时候理想主义尚未完全退潮,社会还不曾被资本和商业完全把持,年轻人还能够用纯真与世界对抗,用真性情抵御世俗的侵蚀,以狂欢的方式经历人生最好的季节。小说中的主人公这样表述对梦想的观点,“有时候我遇见困难,便想象他去的地方,想象人生的其他可能性。风是怎么样的,草又如何翻滚成浪。但我现在觉得,我其实从没遇见过真正的困难。或者也有可能,最困难的时候确实已经过去了啊。”又是这样描述友谊,“我想令我们多数人神往的并不是演出本身,而是与朋友们一起度过法外之徒的时光。在山里,在海边,飞沙走石,彻夜狂欢。”正像金理的评价,“《浪的景观》向一个混乱无序中又生机勃发、边角毛茸茸还未被修剪平整的时代致敬。这篇小说‘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免不了怀旧,叙写的又是青春记忆,刻骨铭心的青春记忆。……然而也许是素来诚挚的写作天性,诚挚居然赋予周嘉宁一种自反性。于是,怀旧和些许伤感,都洇染于拔地而起的生机与天宽地阔的绵长中。”

恰如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所指出,在成人前期,建立成功的感情生活和奠定事业基础是最重要的任务。前者可以获得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包括友情和爱情,后者则能使人获得良好的社会性,与社会达成充分的互动。如果二者发展顺利的话,人格将进一步成熟,个体将很好地进入下一阶段。如果发展不顺利的话,则会使人在情感上孤独寂寞,无法与他人相处,在社会关系上疏离逃避,负担不起社会责任。——在情感上孤独寂寞,在社会关系上疏离逃避,这不就是描述的当下所说的“躺平”状态吗?如果说,更早一批年轻人是把社会陈规作为青春的对立面存在,那么现在,以及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年轻人需要直面的则是全社会的内卷倾向、世界范围内的民粹主义导致的普遍失望情绪盛行。正因为如此,从“佛系”到“躺平”,从“废物”“社畜”到“卷心菜”,现在有大量青年向内卷屈服,他们选择了消极地浪掷青春,如鸵鸟般蜷缩于自我狭小空间之内。

感谢周嘉宁,她的两部作品如同投射在内卷时代的一道青春的光芒。她为过去的青春时代留下了一段贴切的时代影像,彼时内卷已经初现端倪,社会竞争已然激烈,但总有一些人拒绝青春的异化,张扬着理想精神。奋斗(与社会建立联系)和友情(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便是为内卷时代的迷茫青春开出的两剂药方,年轻人热情忘我、奋不顾身的态度给予了青春最好的注解。说到底还是回到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周嘉宁的青春书写里就内蕴着这样一种“向上走”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也赋予小说干脆明了、明净澄澈的风格,一如真实的青春本身,在即使高度商业化的时代也具有鼓舞人心的意义。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一代人亦有一代人的青春文学。启蒙时代,《莎菲女士的日记》呼吁人的解放;革命时代,《青春之歌》鼓荡起革命的热情;新时期,《女大学生宿舍》书写新时代的天之骄子,《十八岁出门远行》《在细雨中呼喊》反思历史与现实,这些均是与时代同频共振的产物。90年代兴起的青春文学,当年某些年轻作家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高举起反叛的大旗,收割了一代少男少女读者之后,终因其价值取向上的狭窄和偏颇,加之创作手法和叙事格调上的趋同和单调,到底未能占据主流文学的位置,也没能留下有足够说服力的代表作。个别作家甚至随着年华渐长,不免沦为油腻中年,终究成为了自己所厌恶的那一类人。《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拥趸们,一写到青春就故作颓废,故作愤怒,仿佛残酷青春是青春的唯一样态,却始终没创造出当下中国的麦田守望者。

青春易老,村上春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青春完结了》,讲述他的青春是怎样在一个时间的临界点陡然结束的:三十岁那年他在麻布的餐馆里碰到一位美貌女子,与他曾经爱恋过的女子竟然一模一样,“因了她短短的一句话,在那一瞬之间”,“大约不妨以青春称之的模模糊糊的心境也已终结了”,只留下一些怅惘之情。青春应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一种姿态。而我们却能从周嘉宁身上发现,她在将私人化的青春接驳于社会现实,将个人情绪代入时代话语,重拾理想,重拾朝气,展露出特定生命阶段的真实体验,找到青春永恒的积极价值,带给诸如内卷时代一定的启迪意义。所以,无论时光带走了多少青春,我们始终能从《浪的景观》和《明日派对》这样的作品里感受到蓬勃的生气、真诚的笑与泪,感受到“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