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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x卢一萍:大地上的阅读与书写
来源: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 李黎  卢一萍    2022年03月17日07:57
关键词:西部 异质 卢一萍

对生活在东部地区的读者而言,西部是一个神秘而魅力无穷的存在。文学是帮助人们了解西部,尤其是遥远而漫长的边境线一带风物人情的重要途径。如何一方面摆脱西部作家的标签化印象,一方面真正把西部呈现给读者?栏目主持人李黎与作家卢一萍展开对谈。

李黎:今年你就要迎来五十周岁的关键年份,但我个人觉得,自然的年龄划分给人的感受未必会很多,倒是另外一些线索上的时间可能更为重要,例如写作多少年、入伍和退伍多少年等等。对你而言,军旅生涯应该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吧?

卢一萍:是啊,一晃就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但我很少有这个感觉,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少年模样。但有时候会突然惊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和时间在自己身上产生的变化,从而生出一种紧迫感,会想到死亡这个人人必须面对的结局,觉得人生如“少水鱼”,心里会有隐隐的忧伤。

这个时候,时间的线索会清晰地显现出来。人生短暂,确如草木一秋。追忆起来,感到欣慰的,还是自己对文学的爱好。

记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知音》《家庭》之类的杂志很火,每期都会刊登“征婚启事”,其中很多人介绍里都有“爱好文学”这一条,有人还会写上“曾发表过作品”,这比现在在城里有房有车还吃香。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爱好上文学的,当时也就十来岁吧,所以也算得上“自幼爱好”了。从我第一次在杂志发表东西起算,我写作也三十多年了,在部队干了26年,退役到现在,也有6个年头了。

我出生于偏僻的川东北山乡,小时候家里贫穷,在我们老家,改变命运只有两个途径,一是读书,考个中专、大学,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这样的人凤毛麟角;二是当兵。当兵有可能改变命运,但也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而已,我们县那批兵一起到新疆、分在同一个团的,有近80人,三四年后,混出来的也就两三个,绝大多数人哪来哪去。我是混出来了的那一个。而我混出来,就是因为爱好文学。当时在部队,一个人只要有特长,就会被注意到。我凭着这点文字功夫,入伍不久就到营部当了文书,然后又到团新闻报道组当了报道员,这使我可以读书、写作,1992年,我发表了第一部中篇小说,接着又发表了第二部,因为这个,考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这样,就成了军官,算是改变命运了。在边防部队干了三年半,就调到新疆军区文艺创作室做专业作家,一直到离开部队。所以,当兵对我来说,肯定是第一重要的事。

一个人爱好很多,但有一种爱好会决定你的人生、命运,你会把它坚持到底、作为一生要做的工作。文学对我而言,无疑就是这样。我的恩师、散文家周涛先生说过,人一辈子只能干一件事,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李黎:你的写作包含了虚构和非虚构,都有很重磅的作品问世,例如长篇小说《白山》《我的绝代佳人》,非虚构作品《八千湘女上天山》《流浪生死书》《祭奠阿里》等等。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是,你经过长期的写作,有没有觉得两者有相通之处?

卢一萍:按我粗浅的理解,无论什么文体,作家最首要的任务,就是赋予其文学性。小说在实现这一点上,有更多的手法;非虚构更强调真实性。虚构是小说的灵魂,非虚构的灵魂则是真实性品质。但二者都有对“真实性”的要求,小说通过虚构来塑造真实的人世和这个人世里人类的生存境况;非虚构则通过采访、体验和对材料的消化,来报道、还原一个现实的或历史的事件。

李黎:如果让你在虚构和非虚构两者之间做取舍,你会选择放弃哪一个?

卢一萍:肯定是非虚构。我的理想还是做一个小说家。非虚构这个概念在前些年引入、并付诸于写作实践之前,我们只有“报告文学”,它在我们的文学语境里,是个过于功利的文学体裁,已经被败坏了,沦落成了一个低端的宣传文体,大量作品只有“报告”,“文学”很弱。现在还有大量的类似作品。所以,我志不在此。即使要写,也很警惕,尽可能地体现其“真实性”与“文学性”。后来,“非虚构”这个概念提出来后,相当于是对“报告文学”的叛离,相当于另立了门户,这样做后,出现了不少佳作,我对这些作家及其作品,包括“非虚构”本身,重新有了敬意。

李黎:在《白山》之前,你写了大量的关于西部的中短篇小说,树立起了一个“边疆军旅作家”的形象,细分起来,我觉得你关于边疆的小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边防战士的日常生活、情感经历和坚守精神,例如《巴娜玛柯》《哈巴克达坂》《银绳般的雪》《最高处的雪原》等等,一类是关于西部人民生活变化和精神风貌的,例如《名叫月光的骏马》《北京吉普》《夏巴孜归来》,还有一类我个人觉得特别有趣,就是根据汉唐等时期关于西域文献写成的纯幻想作品,非常的博尔赫斯,例如《精绝》《姑墨上空的云》《幼狼》。我理解,这样的分类应该是事后总结而非写作规划。

卢一萍:我其实无心树立“边疆军旅作家”这个形象。相反,我在尽力淡化这个标签。一个作家一旦有了某种标签,也就有了某种局限。但我的经历和生活决定了,我要写这些作品,而这些作品又形成了这个形象。这些场域所发生的故事,具有一种独特性,那个场域所在的人类生活,也很少有人进行过文学表达,这是我最先写作它的动力。这些小说中,至少有某个细节和场景,无数次让我感动,所以,我不得不写它。

你这个分类很有意思。前面两类的确不是“主题性”的,就是在若干年间陆续写了、改了,一篇一篇,积攒而成。“很博尔赫斯”的这一部分却是我短篇写作的“雄心”,我想依托早已灰飞烟灭的西域三十六国,选择数个,写数个关于“灭亡”的小说,灭亡的方式不一样,但都殊途同归,像宿命一样难以摆脱。但写这样的小说太耗费心力,所以目前只写成了这两篇。

李黎:个人觉得,《哈巴克达坂》《银绳般的雪》等篇目,对军旅文学有着较大的突破,这些作品在严守纪律,恪守保家卫国精神的基础上,对人的刻画、日常的描绘还有意外事件的呈现,都有着不俗的成绩,而这些是否也正是小说之于军旅的一种责任?

卢一萍:每个作家都在期望突破,一个文学类别也是。但我在小说写作时,其实并没有想到“责任”这个词。之所以写成那样,是因为我所体验、经历的生活本身是那样的,我认识的那些人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只是把他们在纸上临摹下来,做了一些文学加工而已。小说家的责任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在遵循良知的前提下,把小说写好。

李黎:上面说的最后一类,有没有兴趣专门写一本书?这样的题材,本身来自文献,但没有长期在新疆西藏生活过的人,没有感受到古代文明的繁华依旧或者烟消云散,也感受不到其中的魅力,而你在文献、经历和小说三个方面有着特别完美的结合。

卢一萍:如前所说,我的确想完成这个计划。但写这种小说,需要静下心来。我喜欢写那种有着复杂意味的小说,能让读者体味到各种滋味,产生各种感受。

李黎:纵观你的创作,似乎先锋是你的底色?诸如《蝙蝠》《文殊坊夜遇》等,长篇小说《我的绝代佳人》,甚至《白山》的结构和写法。不仅可以看到你先锋的志趣,似乎也能看到你对先锋写作的不舍和坚持(因为这些篇目写作时,你已经以军旅作家形象而著称了)。

卢一萍:严格意义上讲,我只是在写作中使用了“先锋小说”的一些元素。我是个愿意在文本中加入“异质”元素的人,以此来对在文学探索方面做出贡献的那些作家致敬。

我1992年发了中篇小说处女作《远望故乡》,接着又在《昆仑》发表了中篇小说《如歌军旅》,按说,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应该老老实实按照那种写实的方式写下去,但我当时却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不满和怀疑——当然,这也受八十年代“先锋写作”的影响,想做个先锋作家。为此,我写了实验性很强的长篇小说《黑白》,发表在了九五年的《芙蓉》杂志上,之后又在《芙蓉》发表了中篇小说《寻找回家的路》,接着,1999年,又写了中篇小说《诗歌课》《法兰西内衣》,短篇小说《蝙蝠》,当时发表不出来,在这个基础上,写成了长篇小说《我的绝代佳人》。

之所以发生转变,是我的一次长旅。1996年7月,我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后,回到新疆军区,被分配到驻帕米尔高原的某边防团任排长。从北京到帕米尔高原,从繁华都市到大荒之地,反差之大,超乎想象。八千里路云和月,路上走了十余天,算是体验到了何为大地,看到了人的生存境况。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要实实在在地写这些人,又回归到了对现实的关注。

李黎:从军队退役、定居成都之后,你一边编辑期刊,一边写作,给我的感觉是高产,涉及面也很广泛,包括了《扶贫志》这本非常有时代感的作品,这是非虚构写作的延续,还是作家身份带来的某种任务?对目前的写作状态你个人有什么感受,接下来有什么大的方向?

卢一萍:我的写作可能是算高产,但自己满意的东西却很少,这又算低产了;但其实呢,我写得也不多。我2000年开始在部队做专业作家,到2016年退役,其间写了一些作品,但发表、出版不了。比如《白山》,我2007年开始写,2009年就写完了,但2017年才得以出版;《我的绝代佳人》是1999年写给“千禧年”的“献礼”作品,但2018年才出版;《祭奠阿里》是2000年写的,但2019年才由《收获》杂志发表出来。包括不少中短篇小说,比如《诗歌课》《法兰西内衣》都是之前写的,这几年才发表出来。所以,如果不知道这个情况,还以为都是我最近几年写的,就有了“高产”的印象。

我是这样一个人,很多时候,我都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写作,至于写出来后,能否发表、出版,我就不管了。如果先想这个,写作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曾经说过,一个作者要写一部分一时难以发表、出版的东西,其实,也就是要给自己一些写作的难度。

我曾经是个军人,“奉命”写作的时候不少,既然是“奉命”,那就必须完成任务。我会利用这个机会,深入到这个时代的诸多细节之中,从而更准确地表达这个时代。我的绝大多数素材都是通过这个途径得到的。

我的写作经常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切换。比如我想了解军人在极边之地的生存,想写一部人在极端环境里如何生存,以表现生命的坚韧与伟大时,我沿西北近八千公里采访了半年,为我的《白山》积累了大量的素材,使每个虚构的情节都可以找到真实的对应点;我之所以答应写《扶贫志》,是因为我离开农村已经三十年,我其实是个“乡土作家”,如果不了解现在的农村,我怎么来写它呢?

所以,我是个行者,愿意走在大地之上,旷野之中。我的阅读很大一部分是对大地的阅读。我写的是大地上的“微尘众”。

我目前的写作状态还不错。我出身农民,从父母那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勤劳”,所以,我是个勤劳的人。从部队退役后,虽然也打了一份做编辑的工,但少了约束,相对比较自由,这是难得的财富。

李黎:西部地区,对没去过和很少去的人而言充满着向往和神秘感,对离开的人而言可谓魂牵梦萦。关于你的西部的小说,你个人觉得目前为止,是处于开始阶段还是结束时期,今后是否还会写下去?

卢一萍:严格来说,我每时每刻都生活在这个场域、这个语境里。西部是个很大的地理概念,它任何一块小的版图也能承载我的写作理想,足够我用一生来表达,所以,对我来说,我会一直处于开始阶段。

我在新疆二十年的生活,特别是在边地的行走,养成了我游牧人的生活习性,我不会固守在一亩三分地上,而是会赶着汉语言这个羊群,逐文学的水草而居。这也是我迄今的写作面貌显得不那么单纯、而是有些复杂的原因。

对谈嘉宾: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水浒群星闪耀时》。

卢一萍:作家、编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白山》《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父亲的荒原》《银绳般的雪》《大震》,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天堑》《祭奠阿里》,随笔集《流浪生死书》等二十余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天山文艺奖、四川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白山》获评《亚洲周刊》2017年中文十大小说;现居成都。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