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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洁茹小说集《美丽阁》:浮城沙画记
来源:文艺报 | 颜 敏  2022年01月21日09:52

周洁茹这本小说集均以女性为主角,她们散落在大都市,形影相吊,除了自己,无人可依靠,连丈夫、孩子和闺蜜都是不可靠的。这种人稠广众中的孤独感,表面看似本雅明所描述的现代性情境,但人已经不同了。本雅明笔下的孤独者,作为以时间为消费对象的流浪者,在与城市的对抗纠缠中生产诗意,成为诗意想象的象征,颇有几分末路英雄的气质;而周洁茹笔下的孤独主体是被挤压的大城市平民,他们缺乏英雄气质和诗意情怀,只多了几分忍者的禀赋——一个人在等、追和随,再苦再累也活下去了。如《佐敦》里的阿珍,为了儿女生计挣扎在香港的佐敦街头,忍受着丈夫的出轨,忍受着繁重的家务,忍受着经济的压力,忍受着师奶们的虚情假意,也等待着离婚的契机,等待着丈夫住院的机会,等到一切都熬过去了,她的释然和庆幸却是,自己不会像那个流露街头的老太太一样了。而《婚飞》里的另一个阿珍,一个有着博士学历的大陆妹,生儿育女数十载,却在女儿出国留学后连居住的房子也没有了,丈夫请她重回大陆,她只好寄身米线店,做个普通的服务员。阿珍们无法逃避、也无法升华的都市人生,活下去固然是幸运,但活下未尝不是对生命的耗散,耗散状态的都市人生,是对个人奋斗之路的反讽,只想好好活着的女人们,始终处在生存的飞地之中。

作为一本有清晰空间标识度的小说集,《美丽阁》给我们呈现了庞大城市的无数地标——佐敦、美丽阁、盐田梓、布巴甘餐厅、布鲁克林动物园、51区、拉古纳、洛芙特等等,无论是街道街区、旅游景点,还是医院、餐馆、公交车、出租车和停车场,都成为裹挟主体或者挤压主体的飞地,它们呈现的不仅是“在而不属于”的疏离感,还有都市人自我认同的重重困境。在小说的叙述里,坚持个性的“我”或“她”,为了适应环境,行为与言语随时在做出调整和伪装,内心动荡不安却保持表面的无动于衷。这种内心与外表的不协调恰恰说明,都市空间作为都市人自我认同的镜像,它与主体之间的关系是既依赖又憎恨的双重关系,它就在现实情境之中,却难以让具体个人产生认同感。

在小说集香港书写的最后一篇《布鲁克林动物园》里,周洁茹还写出了那些无法进入个人生活却概念般存在的都市飞地的影响力。这一小说中,出租车司机和乘客“我”在车上不着边际地聊起各自稀薄的美国经验,当提及两人都没有去过的布鲁克林动物园时,两人含糊其辞,又一往情深。布鲁克林动物园象征的就是那些都市平民所难以抵达的城市飞地,它却对他们产生强大的蛊惑力,进入到其都市经验的深处——构建自我身份的层面。

在周洁茹小说里,除了呈现都市现实空间的飞地性质,还强化了一种虚拟状态的飞地,那就是婚姻。在小说集的港式婚姻里,女人就算生儿育女了也无法拥有立足之地,阿珍阿芳阿MAY们,婚后都没有赢得一间自己的房子,流离失所。但作为女性作家,周洁茹对婚姻之于女性的影响有独特思考,她在毫不犹豫地毁掉有关都市爱情和婚姻的神话之后,强调生存意志本身就足以催生希望与未来。如《美丽阁》里的阿美,幸福家庭生活结束之后,隐身于西饼店做了个随时可能被解雇的小店员,她在窥探富太太小资生活的同时,也发现了寄生生活里的琐碎与无聊,最终明白,靠自己为自己挣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才是唯一可能的。此文中最有意思之处不是阿美对于未来的考量,而是她对过往际遇的定位,在阿美看来,姐妹们之前的都市遭遇之所以是有意义的,是因为“见过了更好的,才会这么想”。想什么呢?——“成为自己,不依附所有的人”,如姐妹阿丽那样,一开始为了男友,后来为了父亲,最后想到是为了自己开一间店。但提出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有真正的自我意识,这大概是周洁茹所发现的大都市的独特意义。某种意义上,她是对的。正如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女孩爱丽丝只是梦游仙境,却在醒后拥有了自我意识,成为不一样的女性主体。大都市作为飞地给普通女性的唯一希望也是,看过路过并不拥有的经历却能使主体形成神奇的力量——劫后重生的力量。

城市书写的美学有多样化的可能,可以是油画般的现实主义,也可以是浮世绘般的抒情气质。在我看来,周洁茹的城市书写,无法与上述两种美学直接对接,它更接近新近出现的绘画类型——沙画的审美风尚。沙画的特质,与追求永恒与深度的传统艺术不同,因缘沙子流动的质感而制造出一种流动的现实,轻最后的结果而重美感呈现的过程,其美感兼顾万物汇聚不易却瞬息流散的惊叹与哀伤。《美丽阁》扎根于个人与都市相处的生活美学,以个性化的艺术手法呈现都市生活的变动不居与人心流散,正是以沙画的审美风尚记下浮城心事。

沙画式的呈现,拒绝一本正经地说教和沉重,必然追求轻。从手法来看,周洁茹这本小说集里有一种普遍存在的轻度幽默,呈现了具有流动美感的都市之轻。轻度幽默应来源于现代派的黑色幽默手法,但周洁茹小说的笑点难以在带有思想性的反讽机制里安身,而是处在无聊、荒谬与反讽的交叉地带,面貌模糊。如《盐田梓》里关于“地梓”的说笑,意在讽刺忘记来时路的新港人,但叙述者“我”不以为意的态度弱化了反思的力度。《布鲁克林动物园》里关于布鲁克林动物园的揶揄、《黄蜂爬在手臂上》对医院、巴士和乘客的微微嘲讽,都在旁观距离中制造苦涩与沉重,并不抵达人物的心灵深处,有意拒绝了可能引发深度共鸣的情感渲染,最终呈现的只是镜像中的都市人性景观。

沙画依靠沙画师逐一展现画面布局,形成了一种相对单一的流动叙事,与周洁茹这本小说集的叙述模式非常相似。小说常常以人物“我”或者“她”作为单一的叙述者,靠人物密集的独白或对话推进叙事,极大地压缩了背景与环境描写,强化了情绪和心理的流动痕迹,这一叙事模式在完美地传达感觉化的都市生活印象的同时,也回避了将个体嵌入历史情境中经受拷问的可能性,凸显了漂浮空洞的主体形象。

沙画式的审美表达,也是制造周洁茹小说独特阅读感受的源头,从可读性来看,这本小说集既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设定,也没有清晰完整的人物形象,难以给大众读者趣味性的印象;但小说里令人喘不过气的浓密对话与近乎无意义的话语重复,简单的人物关系与复杂的心理向度等悖论性审美形式的存在,又形成了周洁茹小说特有的审美风格——冷香,若惊鸿一瞥间,周洁茹的小说好比高级购物中心的橱窗模特,极有诱惑力却难以亲近,不甚用心的读者可能因其故事性、背景性因素的简略而轻视其在艺术上所做出的努力。但若静心细读,则能体味到,这种看似时尚实则孤傲的小说美学,正好对应了浮华现代都市的沙画本质。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周洁茹,是当下都市人性景观的最佳记录者。

如果说时空书写集中体现了周洁茹小说独特的都市认知和审美思想的话,那些具体艺术手法,如在戏剧化的对话中建构轻度幽默的精神内核,重视情境氛围与心理现实的渲染技法,对情节和背景的压缩简化处理等则体现了周洁茹对现代小说传统的吸收与超越,除了加缪、海明威等人的文学技法与思想对她有深刻影响外,当下香港文艺思潮里重主体感悟、重情绪宣泄的小说创作潮流的影响也不容忽视。但更值得重视的是,作为当下都市人性的忠实观察者,周洁茹的浮城沙画记恰如其分地呈现了部分都市人的生存困境与认同危机,轻柔而不失力度,形成了具有辨识度的都市流离美学效应。虽然从更大的视野来看,都市人性的书写无边无际,对于任何创作者而言,都面临莫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