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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晓威:我的朋友周洁茹
来源:西湖(微信公众号) | 于晓威  2022年01月07日09:29
关键词:周洁茹

周洁茹,我们彼此不认识,更从没有见过面,但是建立联系后的第一句,她的问候就是:“我们可以打一架。”

我从没有招惹她,真的。从来没有。她是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黄孝阳的朋友圈里,看到过一张照片,几个人同时在新疆的草原上跳起来摆造型,而我跳得好像太高了,又貌似有一点武术的架势(其实就是电影《少林寺》里面李连杰飞身踹计春华的花拳绣腿版,学名是腾空鸳鸯腿)。我觉得她适合做侦探,符合这一职业的基本要素就是,细心,聪明,有将局部事物整体勾连并导出逻辑的能力。因为她后来在文章中写道:“看他跳得那么高,地面上还有阴影,这就太神奇了。”——你看,她竟然通过我的身体在地面有合理造型的阴影来推断这张照片不是PS的。

另外她也勇敢。敢跟我打一架。这就更像个侦探。

我说,好啊。很奇怪我当初为什么这样回复她。按我的性格,我不会这样跟陌生人说话。

但是陌生吗?怎么会。我刚刚写作没几年,就知道她。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开始正式写作,我还苦于摸不到如何写好小说的法门呢,她就已经非常出名了。其实,只要是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写作者,甚至前后再扩充十年,如果不知道周洁茹,那几乎愧对文坛。我说是愧对文坛而不是说愧对写作,是也许确实真的无疑有的作家一心面壁和苦心孤诣,两耳不闻窗外事、平生只为名山书吧,但那毕竟是极少数。

后来我们不知怎么聊到了《收获》杂志。我说我当年在《收获》发表过两个短篇和四部中篇,她回说:“真的啊?”她若是转过身聊一下别的也还好,她说“真的啊?”,我一下子就觉得我打不过她。

她说她已经中断十五年不写作了。我回头一数,我也差不多有十五年不大写东西了。但是,她比我小六岁呢。

我们不认识,而中间的空白地带,又仿佛是共同经历的。

也就是从那次起,我知道她这些年从内地去了美国,又从美国去了香港,现在是《香港文学》的主编。

还记得有一次,她跟我说过,她要给我写一篇印象记。我很诧异,但是她随后就貌似得意地说:“怎么样,没见过你,能写出印象记,你不信吧?”有什么不信?我的迂夫子式的文学伦理占据脑海。卡夫卡没到过中国,不也写出过《万里长城建造时》?不过说到底,我还是有点儿不信。起码这种事,我没干过,也不知道怎么来写。

说了也就说了,没多在意。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因别的刊物需要,希望能有关于我的一篇最新印象记,我想起这事,又担心打扰到她,人家当初不过是率然而说,我若重拾话题,岂不是应了法国思想家蒙田举过的那个例子——一个人今天约你明天吃饭,你明天去了而他没去,这不是对方违约而是你在违约。因为对方是今天说的话,又不是今天请你,所以要牢记时空与心情的转瞬即逝和非此非彼原则。于是我只好问周洁茹,帮我干点活行吗?她马上回:“好。”我说连干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说“好”?她说:“对。”

没过两天,她就把印象记写好了。

偶尔也在微信上聊一会儿天。小说的事还真是不怎么谈。她跟我聊电影,王千源,也聊一点日常。更多是聊几位我们共同的朋友,还有办刊物的事。某年,因为刊物需要,我约她一张书房照片刊登。她出乎意料地跟我对峙,说没有。我说这怎么会?书房……作家……你写作的空间的照片而已。她说我在餐桌上写作,你要餐厅的照片吗?我小心翼翼地说,办公室,办公室写作的环境也可以。她说,办公室写作?怎么会,老板是要炒我鱿鱼的哦。

我猛然醒悟过来。香港,我也是去过的。

“等等,我正在做饭洗衣服,等我干完家务再说……你要知道,我每写一个字,都是对我的家庭主妇的身份的冒犯。”她又说。

隔着屏幕我们许久没再说话。我想,我们该是同时想到了伍尔夫的那本隔了将近一百年的演讲:《一间自己的屋子》。

我想,这才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的样子。她不仅与现时代氛围合体,她也与一百年前的有才华的女作家的灵魂相称。

在时光沙漏的大把流速中,她可以聊天,聊美食,一杯咖啡端至夜沉,也可以在晴日里,在香港的某一条街道里,细心观察贝果店的铺陈、陌生的店员,以及擦肩而过的收纸皮的老太太……她记录她和这个世界的罟网与个体灵魂的每一次触摸,就像物理的电与磁的效应一样,虽不相干但是有萦绕——同时,在事物的果决处,她又从不废话。

果然,隔了一夜,她把照片发给了我。

我仔细地看了好多遍。那么温暖。看不到阳光的投射,但是一束强烈的鲜花夺目在那里,让你感觉阳光灿烂。

我不是时时关注到她朋友圈。有一天,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给我发来她看到的周洁茹朋友圈里的统计,对我说:“你看看,周洁茹五年来发表了多少作品!”

细密的表格上,列出了她五年来公开发表的所有报刊名称、目次和数量。小说:50个。散文和创作谈:70个。

周洁茹你是怎么做到的?

而我分明记得,你说过,你在夜里,曾经梦里也在办刊物,因为一个错字没校对出来被吓醒了。

所以我曾经问过周洁茹:你是真的周洁茹还是假的周洁茹?

我还曾经约周洁茹写过一篇文章,她写下的题目是《回忆做一个练习生的时代》,这篇文章让我读得几乎泪目。我觉得这是她写得最好的散文之一。说她写得好,是因为她写出了,我们那个年代的作家,跟现时代无法道出的物事和伦理,以及遥望天边云朵般那种无由的蕴藉。你正常地说出了,那就不是了。果然每一个时代的作家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家的故事。在这篇文章里,周洁茹似乎什么都没写,但是她和盘道出了所有。

我记得周洁茹还说过一句话:“谁先感到寂寞,谁就先输了。”

于时代而言,确实如此。于个体而言,无言如斯。

我突然似乎也许大概差不多能明白,周洁茹为什么要跟我打一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