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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隐:内心隐痛惴惴揭显的小说技法 ——读余一鸣《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
来源:《长城》 | 袁俊伟  2022年01月13日08:17
关键词:余一鸣

文学当随时代。余一鸣小说创作最大的特点在于能够准确地掐准当代社会的症候,一针见血,直戳痛点。2020年初武汉疫情后,余一鸣的《地下室》(《中国作家》2020年第10期)刻画了疫情下普通劳动者的生存困境。2021年夏南京疫情后,余一鸣的《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又以疫情为背景,挖掘出小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隐秘和痛楚。两篇小说一脉相承,前一部小说写疫情中的故事,却能感受到战疫必胜的昂扬斗志。这部小说写疫情后的故事,却又给人一种难以释怀的沉重。

小说创作就是写什么和如何写的问题,前者体现作者的胆识,后者体现作者的本事。这部小说有一个显性的主题,主人公王大兵因为特殊年代中一次迫不得已的告密,造成了一生的心理阴影。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余一鸣通过创作这个故事进行自我和人性的反思,足见小说家不迎合、不回避的文士风骨。而如何写?或者说如何巧妙地揭显主人公这一代人的内心隐痛,便是余一鸣作为小说“细木匠”的手艺活所在。

这篇小说在小说技法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便是“显隐”的运用,贴合着古代文论的相关美学范畴,同时也沟通了现代哲学的敞亮和遮蔽。刘勰讲隐秀,一面是穷形尽相,一面是意在言外,有一个以“秀”指“隐”的向度。“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①]汪曾祺讲文学语言的暗示性,“语言的美要看它传递了多少信息,暗示出文字以外的多少东西。”[②]所以说,现代小说创作或许不在于小说文本中说了什么,而在于小说文本中没说什么。小说中没有明说的往往是小说家的刻意经营。那么读者其实是要在明面上去品味暗面,在显中寻找隐处。

小说甫一开头,便是余一鸣热衷的痛感叙事,黄梅天,王大兵“想拿把剔骨刀,剔开自己皮肉看看,骨头上有没有长出霉点点。”因为有一种隐痛在骨子里,所以作家要开始慢慢揭开隐痛了。同时,王大兵黄梅天风湿的疼痛叙事,以及李水晶家里“像个闷罐子”的感觉叙事,也预示着雷暴天即将到来。小说很大篇幅都是围绕着王大兵和李水晶夫妻俩进行铺陈,各种小事的描写其实已将二人的性格进行了充分刻画,王大兵较为朴实,没什么心眼。李水晶更为精明,当家作主。二人在家庭和性格关系上呈现一种女强男弱的局面。

王大兵在酒后向李水晶揭开了自己被迫告密的心病,在小说显性主题上似乎坐实了主人公的位置。但是,这只是作者在明面上的安排,他所想讲述的故事似乎远不仅仅是告密。这份骨子深处的疼痛,好像不是来自于老实淳朴的王大兵,而是指向做事果断的李水晶。但是,读者可以在王大兵身上感受到疼痛,却只能在李水晶身上感受到沉闷,似乎有一种更为幽暗的隐痛。她在面对丈夫自揭心病时说“你这个人我懂,否则我怎么做了你的老婆”,给人一种把握十足的感觉,令人玩味,这个女人不简单。

作者将王大兵的故事放在“显”的位置,却处处指向李水晶的故事,而且小心翼翼地将李水晶的故事通过“隐”的方式来暗示。从回到固城中学请客,邀请老师赴宴,直到宴席敬酒和宴席结束,这些故事情节发生的轨迹皆由李水晶主导,似乎是李水晶故意策划了整个故事的发生,甚至于她定日子明明是为了避免雷暴天,偏偏阴差阳错,让故事的高潮最终在这个积蓄已久的雷暴天中爆发。同时,作者在铺陈中埋藏着诸多线索,也是围绕李水晶展开,比如李水晶几十岁的人,还会害怕雷电和芦花猫,肯定不是闲笔。这么来看的话,小说似乎是在讲李水晶的故事。

作者在行文中欲说还休,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李水晶为什么害怕雷电,是怎么被芦花猫咬过的,李水晶在给老师吴大林敬酒时,为什么要强调芦花猫。吴大林在认出李水晶时,他表现出做错事的慌张,最后竟会找借口遁席。酒宴之后,李水晶被王大兵指责用矿泉水敬酒时愤怒了,“你是不是我男人?我欺负一回人怎么了?”这么看,李水晶似乎是在报复。

小说中有两对师生关系,王大兵和徐老师,李水晶和吴老师。前者是显,后者是隐。后者更有“以显揭隐”“以秀指隐”的向度。无疑,所有的线索主要直指李水晶和吴大林的故事。其实作者开头已经揭开了李水晶的沉闷和隐痛。“花苞一样的年纪,受一点点伤害,都会投下阴影。”“我都得从她囗中掏出来,让她勇敢面对。”李水晶在关怀女儿的同时,未尝不是同自己在对话。

作者害怕读者看不懂,用寓言的方式隐秘地讲述了李水晶和吴老师的故事。雨天的苦楝树下,两只麻雀在躲雨,一只芦花猫趁机咬住了一只麻雀,后来一个闪电和炸雷,芦花猫吓住了,麻雀得以逃生。两地分居的吴老师养了一只芦花猫,他自己也长得像凶猫,故而外号芦花猫。李水晶曾经对芦花猫爱护有加,吴老师也对李水晶多有照顾。后来,某些事后,吴老师帮助李水晶转学了,二人再无往来。猫和麻雀,侵害与弥补关系已经毋须多言。作者寓言化的情节呈现非常巧妙,一方面避免了故事的庸俗化,一方面更将“显隐”的技巧发挥到极致。

余一鸣作为小说家的善良就在于极力拯救人心。所以他也为李水晶勾画了一个心灵自愈的过程。当多年后坐回课堂时,“她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黑板,脸色发白。”她害怕课堂,害怕吴老师造成的阴影。当李水晶报复时,李水晶对于雷电和芦花猫的本能恐惧竟全然消失。这是不是也代表着李水晶的痛苦释怀了呢?我们不得而知。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可以忘记吗?

再看两对师生关系,王大兵是无意害人的,李水晶是被迫受害的。王大兵有的是愧疚,李水晶有的才是恐惧。这两个人都是一类人,一个更需要付出来偿还,一个更需要呵护来慰愈,所以两个人最终走到了一起。这两个都是有心病的人,也是平常老百姓,善良是老百姓的本色。王大兵面对往事只能自责,李水晶的报复也仅此而已。所以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制造条件,防止自己的女儿遭受任何伤害。“李水晶对王大兵说,女儿还是单纯,病毒如果与人类共生,那人类就永远生活在病毒阴影之下,那就成了漫长的心病。”

这部小说的结构和曹禺的《雷雨》很像,《雷雨》太像一部戏了,戏剧结局的雷暴天里,所有的人物和情节矛盾彻底爆炸,高潮之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留下周朴园一人在悲痛中忏悔。而这部小说就像是生活,最后的雷暴天里,李水晶报复了,但是报复了又怎么样呢。王大兵把自己的愧疚讲出来可能会舒服点,而李水晶呢,“正色说,我没有秘密。”她其实是要把这个秘密和隐痛继续自己默默承受了。内心能藏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也是最刚强的。一切事故都是生活的插曲,人生几多无常,好好生活下去才是老百姓的日常哲学。

余一鸣还有一部作品《闪电》(《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1期)在小说技法和审美感受上同这部小说很像,以显秀揭隐痛,以余痛作余味,可以视作姊妹篇。此后每次雷暴天时,《闪电》里的和生都会害怕打雷,“夜天如人,哪怕是长夜它也存醒一次的念头,那闪电就是夜天睁了眼,把丢开了的忘记了的掩盖了的世界照彻。”[③]闪电是一道又一道的,雷声是一阵又一阵的,《雷声》中的李水晶也会像个小姑娘一次次躲进王大兵的怀里。此时,善良的读者们应该也只是希望,这仅仅是李水晶的日常撒娇吧。或许作者也寄希望于沉重后的一丝温暖和明快。

 

注释:

①刘勰著,王运熙等译注:《隐秀》,《文心雕龙》,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1页。

②汪曾祺:《思想·语言·结构》,《汪曾祺全集》(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7页。

③余一鸣:《闪电》,《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