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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壮:本可以挖得更深——评小珂《钢琴家》
来源:同代人(微信公众号) | 李壮  2021年12月06日09:22
关键词:小珂

小珂是我的朋友。但我首先要说一句可能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话:我并不喜欢这篇小说的结尾方式。

小说的最后一节是一场反转。故事是黄粱一梦,主人公醒转过来,发现之前的纠结、焦躁、邂逅、冲突,统统是梦里的故事。我喜欢梦,我自己也写过梦。但我仍然觉得,拿“梦”来结果这个故事有点太草率了:把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写醒”,和把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写死”一样,都是一种廉价的处理方式。我们已见识过太多。

这当然不是不能共情的缘故,问题恰恰就在于太能共情:文中提到的“早起综合症”、还有那种无比清晰而又无法醒来的梦,我自己也常经历。像电影《穆赫兰道》一样,现实中的痛苦、恐惧、不能满足的愿望,在梦中真实地扭曲自身、并赤裸裸地指认我的虚伪软弱,它由此带给我某种自我伤害式的剧烈快感。但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呢?我依然认为那是廉价的,尽管它看起来很沉重、很鲜明、很“压秤”。它依然是纯粹“感受性”的,除了带来疲倦、羞耻和有点变态的释放感,这样的梦并不能引领我向生命的本质(即便是这本质的确是疲倦而羞耻的)更靠近一丝一毫。

我想在小说里,事情同样如此。矛盾和痛苦既没有解决、也没有爆炸,而只是被悬置起来。这似乎是一种逃避。这个故事原本可以挖得更深,因为我的确在其中看到了不少闪光点:主人公与钢琴家的对位背后,折叠着阅读(以及写作)同音乐演奏的对位、直面生活与逃避生活的对位、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对位、留守与离去的对位……或者干脆说,是动与静、变与常之间的对位。主人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人物底色及生活经验质感,小珂刻画得不错;一些情绪细节、一些隐秘的心思转换,在我看来都书写得巧妙而精到。这种人物形象、这种生活形象,无疑具有代表性、也有真实感。或许也正因此,我对“梦”的设置会有不满:何必把荒诞性强加给一个如此有真实感、如此有现实指向的故事呢?尽管“云,真没想到,你旁边住了个钢琴家啊……”这个结尾,意味着某种“call back”、或许还象征着轮回和日渐麻木的重复,但并不是所有叙事都适合打造成逻辑闭环、或者扭曲成莫比乌斯环。一个人在地底下挖洞,你当然可以说,只要他一直挖、挖穿地球,他会从这颗星球的另一面出来。他挖到最后还是站在地面上。我承认,这是一种闭环:很荒诞、很科幻、很有未来感,甚至还挺有命运感。但在文学的世界里,我更愿意看到他挖到一些更加实在的东西:埋藏在地底的事物,狗头金、恐龙骨,或者就是一块冰凉却真实的石头。我更愿意让人物在地下1000米的黑暗之中,听清自己的脉搏。

所以还是之前的意思:我希望看到作者挖得更深、更狠、更实。毕竟,有些微妙的、幽暗的东西,小珂明明已经挖出了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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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另外一个或许会有争议的点,我倒要替小珂辩护几句:失败的小人物+浓郁的文艺气质,这似乎容易引起读者的警觉,这类故事似乎被写得过多了。更何况,《钢琴家》的主人公还是个诗人——倒霉催的诗人!在中国,诗人被骂的频率差不多仅次于国产足球运动员(实在惭愧,我本人就是诗人,而且喜欢踢足球……),甚至当诗人出现在小说里面、这篇小说也常常被连累得倍显可疑起来。但小珂让主人公写诗读诗,我想并不只是所谓“文艺腔”式的装饰点缀。诗歌在这里的确起到了功能性的作用:一方面是谁都看得见的,诗歌(以及音乐)本身是作为生活里的“超越性”象征元素出现,这类元素的存在及其被压抑,构成了小说推进的内在动力。它必须浓墨重彩地出现。另一个方面,或许就不是一眼能看得出来的了:主人公喜欢的是保罗·策兰的诗,这里存在有某种互文。策兰的诗本身就有很强的超现实感、或者说梦魇感,这与《钢琴家》里心理的微妙波折、情绪的反复重组、时间的隐秘错乱,是彼此呼应的;此外,我在前面专门提到了“对位”这个词(这是我眼中这篇小说的特点、优点),蹩脚的诗句与蹩脚的琴声之间,有着既属形式、又属隐喻的多重对位。——而策兰的代表作叫《死亡赋格》,那是诗与音乐(赋格曲)之间的对位,而那首诗本身、以及赋格曲这种音乐形式本身,也是在不断对位化的变调回环重复中,建构起独特的形式感及审美效果。这与《钢琴家》这篇小说的特点,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