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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我希望在科幻想象中抵达一种真实
来源:文学报 | 袁欢  2021年11月18日08:05

少年成名的科幻作家七月“退圈”十年后,在2019年推出了自己的“二次出道”作品——长篇小说《群星》,而这本书是他还在游戏行业时,为了舒缓焦虑和压力慢慢写出来的。《群星》最初的动因是一个关于买房的故事,连七月自己也觉得太不科幻了,他在小说里写了很多科学家,人们对科学家的固有印象就像小说里提到的“真空球形鸡”(除了科学以外,什么都不需要关心),然而事实却是科学家也要生活,所以有了这本仰望宇宙却依然关怀现实的小说。

2021年,七月推出了新作《小镇奇谈》,区别于《群星》里有着宏大设定的宇宙狂想,《小镇奇谈》讲述的是带有荒野奇谈色彩的少年们的冒险故事,所谓的“硬核”科技含量并不高,因追忆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生活,同时又充盈着怀旧色彩。在这本书中,他回归自我,回到想要书写的故乡,让四川汉旺这个有着特殊历史的小镇能以文学的面貌在故事里被重新演绎。

和《小镇奇谈》里所描述的少年气有一点相似的是,七月讲述开始科幻小说创作的起因是源于一次冲动:高中的一次模拟考语文作文题目是《假如人可以永生》,他写的作文被评为不及格,那时,他心里很不痛快,因为成绩还挺好的,没受过这种挫折,就有一股傲气,他决定要写小说发表在《科幻世界》上,连着投稿失败,直到高考结束,他的处女作终于被刊登。

七月是悬念,故事,人物的忠实爱好者,他的作品追求科幻想象和文学描写间的均衡性,希望在科幻中抵达一种真实感。他重视讲故事的技巧,直言欣赏很多作家,但在写作上受到金庸和史蒂芬·金影响较大,“阿瑟·克拉克的小说很棒,读他的小说是抱着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心情开始,自己读的也累,直到登上顶峰,那一刻才会大声感叹:风景好美!但是读金庸,不一样,一路风驰电掣,路过不同的风景,读起来真爽。”

悬念,故事,人物的爱好者

记者:《小镇奇谈》里隐藏了一个发问:我们经历过的1999年,是真正的1999年吗?进而又引发了关于记忆和真实关系的讨论。

七月:《小镇奇谈》其实不是从这个发问开始,应该说相反,是从我关于故乡小镇汉旺开始。

汉旺镇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在当年新中国成立之后的那段特殊历史时期,三线建设造就了许多违反传统意义上的经济规律的大工厂,后来随着时代变迁,这些巨型工厂大部分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我在跟故事里主人公差不多大的时候,从邮购来的VCD上看了《新世纪福音战士》。中二期的我很自然地把自己家乡种种奇特之处和《新世纪福音战士》人类最后的堡垒第三新东京联系起来,想象中自己的家乡也是隐藏着巨大秘密,悄悄守护人类的命运。

很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些东西,想把它们都写出来。这些记忆又从2002年我写的一个短篇科幻《震荡》中找到灵感。在那篇小说里讨论的就是我们所记忆的过去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个幻觉,世界到底是线性因果的,还是量子力学所谓的无数可能的叠加。这个旧作的构想让我有机会把记忆中真实又奇异的故乡和想象中的人类最后堡垒第三新东京叠合在了一起,让汉旺有机会成为我的第三新东京。

《小镇奇谈》

记者:很多科幻小说也许都源于一个设问?

七月:以我个人浅见,应该也不是。不同科幻作品创作的关注点其实都很不相同。比如《基地》是阿西莫夫读了《罗马帝国衰亡史》之后,思考在未来再出现罗马帝国衰亡这样的情况,人类能做什么来避免黑暗时代的悲剧。《美丽新世界》则是赫胥黎观察到现代生物,化学技术对人的本质的解构,对人的需求的重塑之后,对未来的惊呼。他们的创作并不是因为有了一个设问,或者说设想。而是作者被某种东西触动,然后用科幻的手段来创造一个设想来书写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

记者:《小镇奇谈》设定在真实存在的四川小镇汉旺,背景也与历史相关,但同时加入了大量的传说、野史,虚构与非虚构在文字中交融,这让我联系到近来讨论的焦点——“科幻现实主义”。

七月:我觉得科幻其实从诞生开始,就是以超现实的想象来放大对现实主义的关注。比如《时间机器》里面浓墨重彩地讲述未来富人穷人分裂成两个物种。《美丽新世界》人类自我基因育种造就社会分化,这些近百年前就有的科幻小说提出的问题,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愈加现实。

这些关切是关于未来的,所以在创作之初的那个年代可能看起来并不那么现实,但是随着时间的演进,我们看到现实可能并不与当年的作品预言一样,但是科幻小说提出的现实关切却不断以真实的技术形式展现出来。

但这跟《小镇奇谈》里提到的历史与现实不太一样,小镇奇谈更多的是一个传奇故事,里面基于真实的描写是为了让一个浪漫传奇有从现实中生长起来的根基。

记者:一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浪漫传奇,因此你在小说中增加了许多怀旧的成分,我想这不仅是写给青少年的一部科幻,同时也是写给你自己的一部作品?

七月:《小镇奇谈》当时写得时候,因为主角是少年,我就想把一些科学技术用比较浅显的比喻描述出来,有想到青少年能读懂,但创作中确实没有考虑过是仅作为给青少年的科幻。

应该说它因为描写了大量上一个时代的青少年生活,当然这里面有我很多怀旧的内容。但这种生活,这种少年的勇气和冒险精神,不管在哪个时代都能引起青少年的共鸣。

相比之下,我其他长篇里面,成年人的生活经历部分,对青少年读者来说就显得陌生难以共情,对他们来说就没有那么容易读了。

记者:《小镇奇谈》所传达的少年的勇气和冒险精神,是你所追求的少年精神吗?

七月:我不敢说我追求的少年精神是什么样子。只能说,我写的少年故事源自我的记忆,那些记忆中鲜活的人和事,凝聚了大家少年时代的那些真诚,勇气,愚蠢,热情和冲动。如果读者觉得写出了自己少年时的精神气,那应该只是天下少年心性都是如此吧。

记者:《群星》是你在“退圈”很久后的首发作品,你在里面想象了一个宇宙,还为它创造了一个很重要的道德规则“障壁育婴室”,可以请你谈一谈这本书中的宇宙观吗?

七月:宇宙观这个提法太大了。包括《群星》其实也没有加入一个很重要的道德规则。实际上,我不认同要在宇宙尺度上加入“道德”这个概念来形容,甚至也不适合使用冷酷,道德,反道德,黑暗之类人本价值主观词判断来形容所谓的宇宙规则。

近年因为《三体》系列的走红,兴起很多所谓“深黑残”的审美标准,好像要“深刻,黑暗,残忍”,才配是真理。道德也好,所谓普世价值也好,本身就是一个基于人类社会生活长期经验形成的博弈规则。法国社会学家爱米尔·涂尔干在1893年的《社会分工论》就已经科学系统化地分析过了道德,法律在几千年随着人类社会变迁的演化史,那时候就有很科学的结论,道德法律都只是维系人类社会结构存续的一个规则,没有任何神圣化的必要。

另外我不认为我这样的科幻作家真能说出什么宇宙万物运行的真理。《群星》提出的猜想只是我基于系统自组织学说,生物逆熵积累等理论的一个想象。如果说它要道德一些,那原因就如量子力学很多描述为什么那么像佛学一样——纯属巧合。

记者:在阅读这两本小说的时候,我有一个推测是作家本人应该也很爱推理小说吧!比如《小镇奇谈》里程凡的离奇消失,刘子琦和刘佩的双线展开,还有王瑞的电脑遇“鬼”,小说里有很多推理小说的“点”。

七月:我并没有爱推理小说,或者说,我其实很喜欢《福尔摩斯》《大侦探波洛》这类的侦探小说,但是对现在日系推理小说基本上毫无兴趣。我对布置悬念,跟着主人公抽丝剥茧寻找线索,走进角色的故事和生活,展现一个时代的风貌人文这些的侦探故事是很喜欢的。但是所谓本格派的“向读者发起挑战状”的推理,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所以,我是悬念,故事,人物的忠实爱好者。

记者:可以看出你是很注重讲好故事的作家,我想科幻小说要好看,其中有一点是达到科幻想象和文学性的平衡。

七月:我理解的是科幻文学本质是作者想要讲述一个主题,要讲好这个主题而引入技术,绝不是单纯的科普,最终要在科学中达成一种现实感。

从我个人的阅读趣味来看,有两类科幻小说是好看的:一类是如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的《群星,我的归宿》,它基于一个设定展开:人们获得了依靠思维进行瞬间移动的能力后所构建的未来。这本书里关于命运和未来感的层层构造都写得非常好,在科幻的想象性和人类命运讲述上达到了一个很好的均衡。这也是《群星》《小镇奇谈》想要达到的。

另外一类就是像阿瑟·克拉克的作品,超越的、神性的,阅读他的作品很艰难,总感觉被人狠狠从脑袋敲击了一棒,但这个就是很难企及的高度了。

科幻文学呼唤更大量的读者

记者:“科幻热”在中国已经持续很久了,你觉得目前中国本土科幻小说发展如何?对于把本土文化融入到科幻小说中有怎样的看法呢?

七月:坦白说,我认为目前中国本土科幻发展还不太好。比如中国原创科幻有一个特殊的历史情况:在2010年前几乎没有长篇科幻的出版机会,只有杂志发表中短篇。到了2010年以后,因为全球范围的传统纸媒衰落,加上《三体》的走红,局面突然变成了中短篇科幻没有出口,市场急需长篇科幻。这样的赛道急转,导致之前中国科幻作家的经验大半失效,而长篇创作又是一个远比短篇需要经验积累的赛道。

所以在现在的环境下,我觉得大家应该抓紧时间训练基本的长篇创作经验,写出更多合格的小说再来讨论把本土文化融入到科幻小说中。举个例子,假如国产汽车连基础的发动机,变速箱,地盘,安全性都没搞好,这时候车厂不好好把这些研发突破,成天研究怎么把内饰搞得有本土文化特色,是不是就不太合适呢。

记者:除了加强作品内容本身之外,你觉得还可以从哪些方面发展本土科幻?

七月:中国目前还没有建立起完整的大众科幻阅读推广体系,一个事实就是市场卖得好的中国科幻作品依然只有《三体》,我想科幻文学是需要大量读者的。其实,黄金时代的经典作品就是一个很好的入口,能让读者更好地进入,充分感受科幻的魅力。而信息密度过大的作品,对于普通读者而言审美门槛太高了。我始终认为科幻文学需要更多读者,也需要不同类型的作者,而不是一味地“内卷化”,作者在细节上雕琢地越来越用力,却不断地抛弃读者。

记者:这一点似乎可以也可与现在流行的“破圈”话题联系起来思考。

七月:有一些关系,“破圈”当然是一个问题,但我更觉得现在的科幻圈,圈子太小了,内部可能很热闹,但外部影响力却很小。这也就是我所说的“需要读者”,所以我想大家要先思考的不是破不破圈,而是不要以圈子思维固化了自己,去想一想什么样的科幻小说读者会喜欢,而不是单一的只看圈内的评论标准。

记者:此外,“科幻热”中很重要的一环是IP改编,你的多部作品也卖出了版权,但目前来看,中国优秀的科幻电影不多,在改编的过程中,世界观的搭建往往是一个难题,还有人物的塑造等,在你看来,本土科幻小说改编电影存在的问题有哪些?

七月:本土科幻小说改编电影存在的问题主要还是:整个电影行业对“怎么做科幻这个类型”的工业经验严重匮乏。

电影《流浪地球》团队曾说过,自己的每个道具都是自己摸索怎么做怎么设计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事无巨细地亲力亲为。而在好莱坞电影行业里面,因为长期对科幻类型的积累,很多事情有道具团队,特效团队丰富的经验支持,并不需要主创团队把一切事无巨细地去做。海外成熟科幻电影工业是一个集体创作,能通过积累的集体经验来规避犯错踩坑,而我们还达不到这一阶段。

举个简单例子,提起好莱坞著名导演,你不会觉得谁谁是:“懂科幻的导演,编剧”。卡梅隆,诺兰,斯皮尔伯格,卢卡斯……有一个算一个,每个都编剧,导演过顶尖科幻大片。相反,国内拍科幻的我接触过不少,都有个要求:得找个懂科幻的编剧。当“懂科幻”还是行业稀缺的时候,坑就无处不在,经验只能靠一次次失败积累,没有失败积累,哪来的懂科幻呢?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与最近上映的科幻电影《沙丘》有关,评价很两极化,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七月:看了。不好意思地说,中场睡着了。

实际上我一直不喜欢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电影,比如《降临》。我觉得维导总是把原作更复杂深邃的东西过分地简化,虽然原作影视化很难表现,但为了完成了影视作品让原作的核心魅力丢失,就丧失了改编的意义。

但是看电影前我觉得说不定维导的做法能拍出很好的《沙丘》,因为《沙丘》实在过于庞杂,不简化没法让观众看懂。没想到的是,这次居然几乎一比一按原著拍下来,结果就算我看过原著,在电影院也觉得晕头转向,看得很疲惫。

我想起曾经有人评论过:“拍《沙丘》最正确的方法,就是《星球大战》。”很不幸的,《星球大战》吸收了《沙丘》小说太多要素:救世主,超能力,宇宙帝国……又要拍《沙丘》,又不能雷同《星球大战》,可能也很难找出更好的办法吧。

但《沙丘》确实在好莱坞大片的轰炸下,创造出了另一种美学,这一点或许是有些观众会喜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