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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逢二月二十八日》:老楼中的“伊甸园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张安然  2021年11月12日00:15
关键词:朱辉

二月十八日,他在火光中砸开了她紧锁的家门,在飞舞的水,浓重的烟雾和酒气中目送她被消防员救出,抬上救护车。他再次用划破的手指划开手机,确认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日,他生日的前一天,那个今年不存在的、珍稀的二十九日。他好像终于得到了她没有阻隔的注视,但好像又永远的失去了。

他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她死去。

火场,是文章最后的画面,情绪冲到顶点后碎裂一地,就像出狱月余后李恒全被击溃的希望。一个良知尚存但无以为生的城市流浪汉,在表达自我和压抑克制之间挣扎,过度敏感的神经把鲜活欲望消磨殆尽,连“生日”这个自在快乐和温暖的日子他都无法拥有。一场大火抹灭的不仅是她的注视,也是李恒全鲜活的欲望,惟一的“伊甸园”。

跟随朱辉的笔走进故事中老旧灰败的居民楼,气味是重要导引。不难想象李恒全在直冲鼻腔的腌臜灰尘和酸腐霉味中撞见一丝香气的心动。沉睡的渴求和情感的复苏往往只需微小但恰到好处的刺激,于是李恒全像只深渊中的困兽,孤注一掷地冲向可能只是幻觉的光明裂隙,将心中幸存的、活泼着的情绪全部投注在带来香味的女人身上。把美好想象当做生命的全部指望,注定是悲剧性的。

李恒全不止一次溯着香味进入女人的屋子,仿佛偷入伊甸园。“他似乎能看见香味,与阳光混合了,金粉一样弥漫。”让人想起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马小军也偷偷溜进米兰房间,空气里的阳光被刻意渲染,折射出朦胧爱意和内心躁动。影片里马小军趴到了米兰床上,捡起一根发丝细细端详,而文章中李恒全也忍不住地触碰女人散乱在床上的衣物,把头埋进女人的枕头。这是他第二次来,对着散乱的花色衣物和半露的蜷曲黑丝脸红心跳,本我宣告着它强烈的存在感。现实社会对底层人物的容错率低得可怜,安身立命已经是奢望,更无暇顾及情感需求。女人的房间给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可以做梦的地方,也只有在“伊甸园”,李恒全才会暴露一个正常人的鲜活欲望。

李恒全第三次进入房间是在女人意外失窃,借酒精浑噩度日之后。床上的衣物更凌乱,也更泼辣地引诱着。晦暗而潮热的氛围中,女人身上的气息凝成引诱亚当夏娃吃掉禁果的蛇,嘶嘶吐信,搅动他本就紊乱的心神。于是他紧绷的弦断了,迷醉地在衣物堆中释放情欲。回过神来,他惊惶中带走了她的胸罩。文章将暗藏的欲望置于李恒全看似下意识的举动中,而那正是最忠于内心的。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诅咒并驱逐出伊甸园,李恒全偷偷带走了女人的胸罩。也要承受自我唾弃和后悔的折磨,不敢再打开她的门。

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本能,李恒全可悲又幸福的追逐着自己的想象,其实是在追寻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自己。从香气唤醒他的内心开始,李恒全就一头扎进了自己能够接近她的幻想中。明知道不可能为她修补漏水的墙,但仍然没有扔掉自己用剩的腻子;发现她房间中的取暖器没关,赶忙关掉并且变着法提醒她注意水电安全。当女人对他态度好转,实质是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在回归正轨。对李恒全来说,在自己构筑的虚幻世界中与女人有所交集,就是极大的满足,也只有这里中,他是一个能名正言顺去爱、去生活的完整的人。

但李恒全曾是小偷的自卑和羞耻感控制着他的所有举动,阻碍着他回归正常生活。一个对自我身份极度不认同的人,是没着没落飘在人群中的,面对任何人和事都本能的恐惧和局促。可能女人或旁人都并不会注意到与他过去身份相关的细节,但他却近乎病态的掩饰着。所以李恒全不敢在女人被偷窃的时候坚持站出来帮忙,甚至在女人房间着火的紧要关头无法打开对他而言形同虚设的锁——众目睽睽之下,他会开锁的秘密将彻底暴露。李恒全每次畏首畏尾地退缩都是自卑感对本性的压制,他小心翼翼维持生活的“正常”,维持在女人面前的“体面”,正常的欲望和真实的人性只能从他自我陶醉式的付出和难以自禁的情欲中窥见一二。

其实李恒全心中的“伊甸园”,真的是住在东边的女人吗?又或者作者意在说明,女人只是他心中执念的投射,是他对鲜活、正常的人生的渴望。人被过分压抑的欲望和情感找不到出口,会逐渐演变成潜藏在大脑中的幻象。女人就是幻象的具象化,猛然唤醒李恒全的自我意识。关注女人不过是在填补内心的空白,所以李恒全按照美好幻象单方面的将女人再塑造。人的大脑会不自觉地根据可视线索,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意愿想象未知部分。因此他在第二次摸进女人屋子的时候留下一管口红,隐秘地建议她换下常用的黑红色,因为他想象中的人应该如是。作者刻意没有细细描绘女人样貌,并安排女人几乎从不摘下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如此半虚半实的形象恰好能够使李恒全依照幻想描摹女人,又用女人填满自己空洞的灵魂,成为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完整而真实的自己,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底层人只能挣扎着通过幻想实现,但最终也被剥夺权利,何其可悲。

他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她死去,在那一刻,鲜活的自己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