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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词外》:草木文心与生活美学
来源:文艺报 | 刘大先  2021年11月08日09:12
关键词:《花间词外》

散文几乎是所有文体中最为界限模糊而写作者最多的,其高才卓识者以学识为文,见长于悟解洞见,而性灵玄远者则不乏透彻通达的妙思与修辞,更多的人在经验性表述中抒情畅怀。刘琼的《花间词外》则将草木与文心结合,显示出别具一格的雅致认知与生活情趣。

光看标题,容易误解《花间词外》是对“花间词”的鉴赏与书写,但这只是这本散文集的一个面向——它收录的12篇文章每一篇都确实写到了大量的诗词,但并不以解读、诠释、阐发为要旨,而往往是略加点染、点到即止,如同那些起兴随笔、信手拈来的草植果蔬。“花间”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花木之间,“词外”则是另外一个面向,指向于对那些由花木而联想到的诗词章句的感悟与回忆,心灵与人生、历史、世界遭遇、契合、互动,化为妥帖蕴藉的文章。

《花间词外》12章,分别由12句含有草木的诗词为题,分别是兰草、梅花、荠菜、海棠、樱桃、石榴、芙蓉、槐花、桂花、菊花、丁香、水仙,俱非罕见植物,而多与人的生息家常紧密相关,诗词也不冷僻,多为入目琳琅、形诸人口的常见佳句。也正是在此习见日常之中,可见作者的文化素养与对生活的热情。

在这些文章里,刘琼由一事一物一佳句,连类引譬,引发出相关的事象句词,最初给人的印象是认知上的。《论语·阳货》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比如她由野生的兰草,谈到映山红,想到在皖南的生活,又回忆到家养的兰花,延及江浙一带的树兰遗风,再述及兰的种类,春兰、建兰、惠兰、墨兰、寒兰以及热带兰,引申到中国画与中国书法问题。可谓笔随意走,如道家常。在这个过程中,各种草木与相关的背景与由来娓娓道出,不惟是“鸟兽草木”与地方性知识的普及,更是个人内在情思韵致的外显。钱穆在《论语新解》谓说:“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举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导达其仁,诗教本于性情,不徒务于多识。”也就是说,“多识”只是浅表层面的,更主要的是通过对眼底目前活泼泼的草木的书写,滋育出生活的乐趣与性情的仁爱。

这种内在性情的外显并不是为文造情、强为之词,而是以天合天、自然而然的流露。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这种“万不得已”便是心与物共而形诸文字的状态。作者眼见外物,如“眼中之竹”,激发出内心记忆里储存的各种意象,形成“胸中之竹”,进而不得不有所宣泄,落笔成书,便是“手中之竹”,这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所以,刘琼的这些文字读来语调是舒缓的、从容纡徐的,能够让人感受到她在写作时候的状态是松弛的、惬意的,并没有刻意要在每一篇中谋求某一个明确的主旨,就是当下直道,所见即所得,想到什么写什么,我想这便是散文的“文心”所在。

如此说来,似乎散文写作是轻松自在的事,但要意到笔到远非易事,唯有深厚的积淀,才能够举重若轻,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在行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刘琼在皖南芜湖、西北兰州、江南杭州、北京等不同地方学习、生活与工作所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不是浮光掠影的观光印象,而是融入到生命中的人生印记。仅仅描摹花草是肤浅的,仅仅赏玩绝妙好辞也是单薄的,如果它们触类旁通,与人生印记结合起来,就能显示出生活与文化本身的质与美。

正是有着生活阅历的积累,她才能在写到李清照的第二次婚姻的失败时,有着极为精彩的分析:“有人说为生计所迫,这是胡扯。张汝舟区区小吏,哪有什么经济能力!李易安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维持生存没有问题。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孤独。李赵婚姻看起来像今天的童话,但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没有孩子、娘家还有“政治问题”的女人,与丈夫以及丈夫家族的关系,其实很不容易相处。这个丈夫,还是个天生公子哥,先是严重缺乏家庭责任感,后在与金兵对峙中临阵逃跑,丧失大体、大义。知识分子的李易安,既无面子,也无里子,内心的孤独由来已久。与北方公子哥出身的赵明诚比,南方小生张汝舟应该更殷勤、更贴切、更接地气。在李易安动荡不安、辛苦逃亡的羁旅中,张汝舟送去了温暖。今天,包括当时,人们都认为张汝舟动机不纯,李易安上当受骗了。李易安不是上当受骗了,而是想得简单了。一旦结婚,进入具体生活,文化差异包括生长背景差异产生的矛盾必然难解。一度曾被张汝舟吸引的李易安,迅速冷静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及时止损。”在这段短短的话中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和浪漫想象之外的理解。又如,她写到荠菜花时说:“桃李也好,玉兰也好,腊梅也好,开花的季节也是一年里最好的时期。荠菜不然。荠菜是中年开花,开花荠菜,从食物的角度已过了鲜嫩时期,不好吃甚至不能吃了。……与鲜艳的果实、枝叶相比,蔬菜的花反而越开越小,颜色越来越淡。星星点点的荠菜花,被发现时已是中年,发现者也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诗人,阅历多样,透过似锦桃李,看到荠菜花朴素到近乎尘埃的容颜和繁荣的生机。”这也是只有在广泛阅历与细致审察之后才能在熟视无睹的日常细物中翻新出奇的见解。

刘琼是学文艺美学出身,感性之外富于理性,对于诗词有自己的见解,而无论何种见解背后其实都有一个稳固的美学和世界观支撑,这让她在书写纤花弱草时也不至于流于纤秾柔弱。如同她自己所说:“一个诗人,一个文学家,最后决定他能走多远的,是其视界和胸怀,说白了就是观察和理解事物的方式。农耕文明时代是这样,后工业文明时代也是这样,从农耕文明到后工业文明变化的不只是生存样式,还有看世界的方式。”在我看来,她看待的世界的方式是在理解其复杂与龃龉后的热爱,一种源自传统的雅正观念。她喜欢苏东坡、辛弃疾的气魄与境界,“什么境界?不怨不怼,志向始终如一,持微火,有恒温,能发光。历朝历代有才华者多,有正大气象的人少。所谓正大气象,善于发现生命和生活中的光亮,并能于逆境中创造光亮”。正是在这种雅正的世界观中,生命与生活在她兴致勃勃的笔下都变得生机勃勃。

粗略地说,儒家讲“人生艺术化”,是讲究人文教化,道家传统讲“艺术人生化”,是强调自然天性,它们融汇为今日所谓“生活美学”的源头。“生活美学”不同于商业、符号化与消费主义视域下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而是一种在天地万物中发现的生命精神,不仅仅是形式与修辞,也超越了精致生活方式的层面,而进入到一种于天道自然与烟火生涯中感悟人生、历史与宇宙的深层境界。

草木含情、花鸟带笑,并不是它们自身如此,“风、花、雪、月无情无意,有情有意的是写诗填词者,是赏诗读词者。”正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花间词外》蕴含着作者整个人生与经验,既是一本可以让人随手拿起即可进入的修身养性的休闲读物,也是一本浸润着鸢飞鱼跃、和而不流精神的生活美学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