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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1年第4期|丁小龙:心(节选)
来源:《大家》2021年第4期 | 丁小龙  2021年08月27日08:37

丁小龙,1988年生,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陕西省“百优人才”。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上,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奖项。

 

心(节选)

丁小龙

……

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没有死。不过,我已经体会到了死亡的滋味。尽管我的哲学博士论文是关于人的存在与虚无,然而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死亡的滋味,就像你能够感受到风的存在,却无法描绘出风的形状。当从手术台上醒过来时,我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陌生人的心脏在我的体内跳动,而我能体会到其中的微妙变化。

医生告诉我手术相当成功,只不过以后长时间会离不开抗排斥药。我点了点头,接受了命运对我的所有安排。母亲问医生这心脏来自哪里,说她想亲自去登门感谢那家人救了我的命。医生摇了摇头说,这是机密,只要您儿子能健健康康地活着,便是对那家人最大的感谢。母亲显然无法完全理解医生的话,她的眼中含着泪水,而泪水则折射出户外的光。这段时间以来,母亲基本上都守在我的病床,每天早晚都会为我祷告——她不是教徒,她只是借用这种方式来完成关于重生的仪式。妻子海雪让母亲不要太过于操劳,毕竟她已经步入人生的晚年,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母亲总是说我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我年龄再大也都是她的孩子,照顾我是她一辈子的责任。母亲的话让我很是自责,因为成年以后我也没有尽到作为儿子的责任。特别是工作之后,我很少回农村老家陪她,每个月也只是给她卡上打几百块钱,然后象征性地在电话上和她拉扯两三句闲话。要不是因为这场大病,母亲和我的距离会越来越远,渐渐会成为彼此的陌生人。在得知我生病后,母亲第一时间赶到城里来陪伴和照顾我。很小的时候,我非常喜欢听母亲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特别是那些神话传说。这段时间,母亲又给我讲了很多的故事,不过基本上是关于她和那座村庄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对母亲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的过往也有了新的体悟。

躺在病床上,我听着心脏在体内的跳动声,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要不是因为这颗心脏,此刻的我也许撑不了半个月。事实上,我之前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在无望的等待中,我重返到时间的河流,试图从中打捞出关于过往的一切。我只能捞出一些碎片,大部分的记忆已经被河水冲到了无人知晓的远方。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我如此近距离地思考哲学问题。以前研究哲学时,我只是一个近距离的观看者,如今则成了真正的参与者。当我想要把这些片段性的思考写下来时,却发现语言已经成为失效的工具。随着死亡的迫近,我才看清楚了自己无意义的人生,看清楚了生活的真相。死亡同时给我戴上了望远镜与显微镜。

很多次,我都想到了放弃,毕竟治疗费和手术费是一大笔支出。我只是一个高校普通的哲学教师,妻子只是出版社的普通编辑,而我们也只是出身于农村家庭,并没有什么丰厚家底与广泛人脉。当我把这种放弃的想法告诉妻子时,她摇了摇头说,就算是卖掉房子,我们也要为你治病。但我们都很清楚,那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是学校分配的,我们只有使用权,并没有出售权。妻子的立场既让我安慰,又让我难过,毕竟结婚这么多年,我们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明亮宽敞的房子。我们的工资水平没有多少涨幅,但房价已经翻了好几倍。那次之后,我没有在妻子面前再提过放弃的想法。但我知道自己在医院每耗一分钟,家里的砖瓦就会少一块,最后那个家终将会轰然倒地,分崩离析。在我还能动笔思考时,我已经写好了遗书,也写好了三封信,分别是给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我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在等待合适心脏的时候,我耗掉了所有的精力,最后死在了病床。

然而,我并没有死,我暂时地活了下来。对此,我没有兴奋,也没有悲痛。在这之前,我已经在网上搜索了相关的信息,像我这样的心脏移植患者的三年存活率并不高,十年的存活率更低,并且要终身服用药物。我明白,即使这次手术是成功的,但我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然而转念又想,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向死而生,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一步步地走入那温柔的良夜。在与死亡长久地搏击之后,我获得了暂时的胜利,也揭开了生活的面纱,看见了存在的本质,看见了时间的真相。躺在医院的床上,我开始收集过去重要的记忆碎片,试图用碎片拼凑出更加完整的自己。

我人生的第一个碎片是午后燃烧的房子,那个时候我刚过了四岁的生日。我和其他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大火像野兽一般吞掉了那座房子。我的父母和其他大人用装满水的桶或者盆子去灭火,然而火势越来越大,那点水像是给饥渴的野兽喂的水。我们听见了有人在大火中的喊叫声,也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最后这些声音统统被野兽吞没。接下来,我听见了房子倒塌的轰隆声。我们都往后退了好几步,有几个孩子捂着耳朵,跑着离开了现场。大人们也不再去救火了,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地摇摇头。我走上前,拉住母亲的手,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摇了摇头,让我别出声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火熄灭了,原来的房子已经变成了废墟,而废墟中躺着四具烧黑的尸体。虽然母亲捂住了我的眼睛,但我还是看到了残酷的画面。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第一次知道人是何等的脆弱无助。直到如今,我偶尔都会在梦里看见那场大火,在梦里听见那些呼喊与哀号。关于那场大火,村子里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真相。他们没有在原地再盖房子,而是在村长的建议下,在里面建造了一个花园,种上了很多蔷薇。

在我十一岁时,最疼爱我的祖父在炕上煎熬了三个月后,最终闭上了眼睛。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孩子,你要好好地活着,活出个名堂。当时我并不知道名堂的真实含义,但我还是拉住了祖父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祖父是在干农活时突然倒地的,他们把他拉到了医院。医生的意见是要祖父动手术,但不能完全保证手术的成功。随后,父亲和伯父去问了手术费和住院费。从办公室出来后,他们脸色铁青,摇了摇头,说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是天文数字。他们把相关的情况告诉了祖父。祖父说,我大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了,花这些冤枉钱弄啥,你们赶紧把我弄回去。于是,父亲又开着手扶四轮车,把祖父从医院接回了家,放到了炕上,让他等待死亡的降临。那段时间,祖父的身体在一天天缩小,呻唤的声音却一天天变大,而他尽量会忍受住疼痛,保住人生最后一点点的尊严。以前,祖父特别疼爱我,总把藏好的水果偷偷给我,而我也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他。当他躺在炕上等死后,我便很少再去看他了,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因为害怕,害怕面对他即将死去的样子,害怕失去他。在离世的前几天,祖父失去了声音,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在他断气的那个下午,全家人都围在他身边,看着黑白无常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气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哭泣,他们的伤感早已被这三个多月来的折磨消耗殆尽。如今,当我躺在病床等死的时候,我才理解了当年的祖父,理解了他的痛苦与绝望。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原谅我,原谅我没能一直守护着他。

当我搜集过往的碎片时,印象最深刻的都是那些与死亡有关的记忆。这些死亡会提醒我关于活着的种种奥义。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的姨妈因为不堪忍受生活的重负而选择喝农药自杀。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同学因为交通事故而离世。在我十七岁那年,祖母因为脑出血而突然离世。同一年,我们高中有个学生因为高考失败而选择卧轨自杀。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们村有两个叔叔因为分地的纠纷,一个用刀砍死了另一个,而活着的那个被抓进了监狱,最后被枪决。在我三十五岁那年,父亲被检查出来是肺癌晚期,没过一个月便离世了。在父亲离世之前,我没有选择逃避,而是每天都陪在父亲的身边,和他说话,帮他清洗身子,给他喂药。在离世前三天,父亲说出了生平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我这辈子很好。说完后,他好像也丢掉了魂,只剩下一具空皮囊。父亲死后,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是他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日记,总计有四十八篇。在得到母亲的同意后,我把日记本带到了城里,偶尔会拿出来翻读。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文字的存在,我偶尔会听到父亲的声音,听到他曾经对我的鼓励与教导。如今,当我经历过死亡后,我才真正地理解了那些死去的人,理解他们的无奈与绝望,也理解了他们的痛楚与解脱。

出院后,我开始在家休养。为了抵抗时间的虚无,我像父亲以前所做的那样开始写起了日记。与父亲不同的是,我并不打算只为自己一个人写,而是选择在博客上写日记,选择与更可能多的人来分享自己的生活体悟。刚开始,我并不习惯这样重新去解构和审视自己的日常生活。面对空白的文档,我仿佛站在了一片荒原上,举目四望,皆是荒芜,

只能听见风的浅吟低唱。后来,我慢慢找到了那些熟悉的字句,也掀开了日常生活的面纱。就这样写了二十来篇后,阅读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也给我留言或者私信,说出了他们关于生与死的故事。我以前的编辑也联系到了我,说他非常喜欢这些文字,让我继续写下去,等到了合适的体量会帮我结集出版。随后,他又问我能否现在就想一个书名。我想了想,说,那就叫《生死课》。编辑也当即认可了这个书名。有了这个书名后,我发现自己突然找到了灯塔,明白了自己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茫茫黑夜。

要不是因为这场大病,此刻的我依旧为所谓的学术研究而卖力工作。为了职称,我不得不去写大量的学术论文,不得不去申请各种学术项目。这些论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其实就是对他人观点的复述与变奏,其实就是行业内的黑话与套话,而我以前不得不批量地去生产那样的垃圾论文。除了我和期刊编辑以外,我想并没有什么人去理会那些论文。那些文章耗掉了我大量的精力,让我对本身的生活越发的麻木与冷漠。我本科是文学专业,硕士和博士读的是哲学专业,后来在高校教的也是哲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纸上的哲学观念越来越清楚,对生活的哲学却越来越模糊——那些抽象的哲学观念解构了我的日常生活,或者说把我挡在了生活之外,让我成为生活的局外人。我可以去写那些大部分人都看不懂的哲学论文,但我对真正的生活却一无所知。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副教授的职称,我几乎每天都要熬夜写论文,同时也要处理好与学院各个领导的复杂关系。当拿到副教授的职称后,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而是又要做好准备去写更多的论文,去做更多的课题,为后面的教授职称打好基础。有一次,我终于把自己的抱怨告诉了妻子,而妻子当时就反问道,别人都能做,为什么就你不能去做呢?我被她问住了,于是便转身继续写论文。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抱怨过任何事情。后来的某个夜晚,正当写论文时,我的头脑突然轰鸣,眼前全是黑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等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等待着审判的降临。不知为何,我在某个瞬间居然有种解脱的快乐。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