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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森林:生态文学的这边风景 ——梁衡访谈录
来源:《中国生态文明》 | 李景平  2021年07月15日08:17
关键词:梁衡 生态文学

梁衡,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曾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记协特邀理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鲁迅文学奖评委、国家林草局首席科普人文专家。 著有新闻四部曲《记者札记》《评委笔记》《署长笔记》《总编手记》,散文集《觅渡》《洗尘》《千秋人物》《树梢上的中国》,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等。有《梁衡文集》九卷。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迅杂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全国好新闻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先后有《晋祠》《觅渡 觅渡 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壶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教材。《树梢上的中国》获全国首届“公众最喜爱的十本生态环境好书”第一名。

李景平,中国环境报记者、高级编辑。著有《绿歌》《20世纪的绿色发言》《与黑色交锋》《报人论报》《山西之变》《走过时光》《中国环境政治观察研究》《中国环境第一媒体观察研究》《山西环保新政观察研究》。曾获地球奖、中国新闻奖、中国环境文学奖、中国环境新闻奖、山西新闻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等。

生态散文的写作历程和人文森林的现代聚焦

李景平:梁衡先生好!作为中国当代散文家,也是生态文学作家,您的散文创作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20年代的现在,已经跨越了两个世纪的40年,而且您越写越旺。我注意到,您的创作从过去的抒写自然山水聚焦到了特写人文森林,可以说,人文森林是您的独到发现,显示了您的文学个性,我想听听您的生态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历程。

梁 衡:人文森林是一个新的写作视域,也是一个新的研究学科。我们搞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就要突破自己,有新的发现和新的创造。人文森林,从生态文学的角度看是文学,或从学术研究的角度讲则是文化,但它都是新的,是自成一体的。从生态文学写作到人文森林的写作,怎么走过来的?一个是自然情结,一个是作家责任,一个是学术思想。

我的自然情结来自我童年,这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结。我的老家山西霍州下马洼村,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我家的院子是一个绿树掩映的小院,院里有一棵核桃树,一棵香椿树,院外还有一棵大槐树。我们那个山村,三条小河,一沟好树,绿水青山,蓝天白云,从村庄能看到山顶的天际线,漫山遍野都是绿。这使我从小就受到一种自然的熏陶,基因里都染上了自然的绿色。也许是因为生活环境,也许是因为姓氏中有“木”,我从小特别爱树。我的童年就是在爬树摘果吹柳笛的快乐中度过的,感觉树木就是我的怀抱。以后长大了,游历了名山大川,看过了江河湖海,知道了树木是人类的怀抱,树之不存,人将无处。这种与自然的亲近融合之情,在我的灵魂深处生了根,就像种子撒进土地,多年后,就在我的文字里生了根,长了绿,幻化成一种文学的绿荫,成为文学的生命之树。这应该是我童年世界与自然世界快乐融合的结果,它是一种必然的树木情结,或者说绿色情结。

我的人文情怀来自记者生涯,是一种记者的责任和使命。我是记者出身。记者不像作家。新闻的本质是信息,文学的本质是艺术;记者身份强调社会职责,作家强调个体创新。两者本质不同。虽然写了这么多年,大家知道我是个作家,但是我不承认我是个纯作家,我走着文学的路子,却在履行新闻的责任。新闻记者最大的特点就是关心社会,时刻思考社会问题,靠作品影响社会。我进入生态文学写作,最先是从生态报道起步的。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内蒙古沙漠边缘的一个黄沙窝子,很快当了记者。那时我就知道,黄河水土流失每年流走16亿吨泥沙,你说这个损失有多大?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我们国家就开始生态治理了,那时候我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到光明日报,在山西当了9年记者,关心植树造林,关心植树的人。我拿的第一个新闻奖,就是林业部的全国林业好新闻奖。从此写山水,写植树,写植树的人,开始了生态散文的写作。所以说,起源于记者的责任,成就了作家的情怀。

我的学术思想则来自于研究,是从新闻到创作再到研究的延伸。我从头至尾对生态有一种贯穿始终的关心。在人民日报当副总编辑时,原国家林业局宣传司的同志拿来稿子,怕不发,就坐在夜班等。我说我对林业的关心不亚于你们,我是自觉地从高的层面来考虑的,是一种由衷的社会责任,是知识分子的心忧天下。后来,从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位置退下来,才把对生态的新闻关注,转化为文学关怀,转化为学术研究。因此,就产生了人文森林这样的生态文学和人文森林学这样的学术研究。实际上,是由一个记者的眼光,变成一个作家的眼光,变成一个学者的眼光,但内核一直没变,责任感使命感一直没变。话说回来,光靠责任感使命感也不行,为什么?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生命,干20年30年新闻,总有不干的时候吧?新闻是信息,信息说完就完。必须转为文学转为学术,变成形象变成思想,插上文学的翅膀思想才能传播开来。有思想才能久远。

李景平:是的。您近年出版《树梢上的中国》入选第一届“公众喜爱的10本生态环境好书”,您在书里提出“人文森林”理念,建议设立“人文森林学”。作为创作,这本书已是您写作“人文森林”的产物;作为研究,您也提出了“人文森林学”理论。那么这个概念是怎样提出来的?“人文森林”和“人文森林学”的思想理念、理论框架是什么样子?

梁 衡:“人文森林”和“人文森林学”的产生过程,也是有一个契机的。契机就是我退居二线的时候,给我安排到全国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我觉得这也是天意。一般来讲,人民日报老总退下来,是要安排到教科文委员会任职的,那年因为教科文的人太多了,就给我安排到了农业委员会,这其实恰恰就是我的喜好。农业委员会管农林水,就是管生态啊。

当时,新任国家林业局局长上任,与全国人大农业与农村委员会委员见面,坐在我左手边的是资源司的司长,我问她你这个资源司管什么?她说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土上活立木的木材积蓄量。我又问她,你只管树身上的木材积蓄量,那么这树身上附载的文化内容谁管?她盯着我看了大概两三秒钟,说,这事情还真没人管。我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爱琢磨。林业局一个司长,也是老大学生,也是知识分子,搞自然科学的人,却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这就看出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我说,没人管我来管。我就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从文学的角度找树上的文化,找树上的历史,发生过什么故事?第二个事情,人文和古树结合产生了什么样的思想,这实际是个新学科的问题,那么,这个学科研究什么?

第一个事情,树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这个问题提出后,我确定两个标准:一个是历史标准,从历史纵向看,这树必须是历史的坐标点,历史的里程碑。一棵树记载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故事必须是重大的历史事件。一个是地理标准,从现实横向看,这个古树必须是一个重要的地标,具有地理性的标志意义。一棵树既是里程碑又是一个地方的地标,你想这个树的意义有多大?这样,我找见了江西瑞金的一棵樟树。樟树旁边有座二层阁楼,毛泽东当时在楼上办公,国民党就派飞机来轰炸,飞机扔了一颗炸弹没爆炸,飞机走了,人们却找不见这枚炸弹,最后一看挂在树上,被树卡住了。这炸弹保留至今,到我写的时候已经80年。这就是我写的第一篇人文森林作品。后来我写人文古树,就按这个标准找树、访树、写树,这样,我开创了一个人文古树的文学样本。

第二个事情,人文和森林结合,形成人文森林学,这是一个新的学科,过去没人提过。你知道,我过去无论写新闻、弄文学都是写作实践与理论研究并行,这是我的思维特点。一般作家不这样。人文古树散文之后,正赶上召开第六届全国生态科学研讨会,我就写了一篇论文,我怕论文站不住脚,事先请陕西黄陵农科院的专家看了看,才提出来。我的学术观点是,人和森林的关系,人对树的认识,走过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物质阶段,砍伐木料,使用木头,人与森林是一种物质关系;第二阶段,生态阶段,保护生态,改善气候,人与森林是一种生态关系;第三阶段,文化阶段,发掘文化,弘扬文明,人与森林是一种文化关系。人与森林走过三个阶段,上升到共生关系。

“人文森林”和“人文森林学”,是一种新的思想、新的理念、新的学科。人文森林学框架什么样子?前不久我编了一个集子《梁衡人文森林散文》,由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是以文学和学术交织糅合编成的。文学外衣,学术内容;文学为体,学术为用。30多年前,我曾出版过一套《数理化通俗演义》,是用文学翻译科学;后来又出版了多部政治题材作品,是用文学翻译政治;这次,则是用文学翻译学术,从学术中拎出一条文学彩线来。这样,学术进入了审美,你就会觉得,理论也不是灰色的,学术天地,居然也这么美丽。

我觉得,人文森林学,至少可有五个分支——

人文森林历史学——以树木记录历史,具有史学价值。记录历史有三种方式:文字、文物、古树,但只有树是活着的史书。每一棵古树都可能记载着一个时代、一段历史。阐释人文森林历史学的标志性作品有《华表之木老银杏》《秋风桐槐说项羽》《死去活来七里槐》(中国古代史);《燕山有棵沧桑树》(抗日史);《百年震柳》(自然灾害史);《戈壁深处夫妻树》(科学史);《天国来的枫杨树》(宗教史);等等。在这些作品里,森林以青枝绿叶的方式与我们进行着隔时空的对话,是活的历史教科书,记录人类过往历史。这就是人文森林历史学。

人文森林行为学——树与人共处共生,互相影响。人类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树木的过去、现在、将来,都影响人的行为。树以无言的方式决定人的生存状态,人也以自己的行为方式改变树木的生存。解读人文森林行为学的标志性作品有《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中国枣王》《万里黄河千里桑》《慢慢吞食沙漠的绿树》《山还是那座山》等。这些作品说明,人离不开树的怀抱,树会改变事件结果和历史走向。这就是人文森林行为学。

人文森林艺术学——树木创造着瑰丽景观,有着美学价值。许多人喜欢盆景,幻想缩天地于盈尺而以为美,其实,古树以天为伞,以地为盆,以岁月为刻刀,默默制造着自己的惊人之作,这才是真正以生命创造的自然艺术。人文森林艺术学的标志性作品有《中华版图柏》《铁锅槐》《徽饶古道坚强树》《吴县四柏 》《霍山红岩松》《北戴河的松》《天星桥的榕树》等。这些作品表明,它以古老而鲜活的生命存在,永远是让我们肃然起敬的艺术家。这就是人文森林艺术学。

人文森林人物学——人对树的尊敬与呵护,典型地体现在林业工作者身上。在自然森林中,树木是具有生态意义的生命;而在人文森学中,树木是具有精神灵性的生命。尊重树木呵护森林的人是代表人类与森林深度交流的人,理应受到社会尊重。人文森林人物学标志性作品有《青山不老》《这里有一座古树养老院》《天山脚下一棵松》《万里长城一红柳》《杜寿鹏要堵贺兰山阙》《徐霞客的丛林》等。在这些作品里,向森林致敬的人们,森林也向他们致敬。这就是人文森林人物学。

人文森林工程学——以古树或森林作为核心,创建人文森林公园或社区,有现实的文旅价值。人文森林观点认为,树的生态会影响人的生态,人文生态也会影响自然生态。过去讲树的覆盖面指树的垂直覆盖,现在应有一种新的覆盖理念:“绿灰比”,看绿(正数)占多少,灰(负数)占多少,看绿灰比例多少。马路面积、墙体面积、汽车数量、玻璃及其辐射面,是灰;绿树面积、草坪面积、水体面积、墙上绿化、房顶绿化面积,是绿。两个数字比,就是城市的绿灰比。按这个理念,乡村打造人文森林公园,城市打造人文森林社区。这方面的代表作有《中华版图柏》《那一片幸存的原始林》《中国枣王》等。

我的人文森林创作和研究,特别强调古树和森林是“有生命的”这个意义。古树与生命同绿,与青史同绿,与人类同绿,人与自然是一种生命共同体。可以说,在地球上,能够与我们人类这样密切进行文化交流而又寿命最长的生命体,恐怕就只有古树了。追寻、挖掘、解读树的生命意义与生态意义,是人文森林创作和人文森林研究的文化核心。

李景平:您的生态文学创作和研究,是以生态视角生态思维看自然看社会,强调的是人的生态意识,而人文森林的研究或创作,则是以社会视角社会思维看森林看生态,强调的是人的人文意识。两个视角从两个方向指向了人、社会、自然,是融合着看而不是分离地看,是打通了看而不是孤立地看。那么,您的人文森林创作和研究,社会响应程度如何?

梁 衡:我的生态文学创作,采写了不少有文化记忆的古树。树木森林是一个传统的散文题材,以前归在山水文学里,现在归在生态文学里。我们称“山水文学”的时候,还没有“生态文学”这个说法,但山水文学其实已经体现了生态文学的内涵。山水文学中所包含的热爱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的思想和美学,不就是现在生态文学的意蕴吗?

当然,我不写纯自然的树,虽然有人写纯自然的树也写得很美很文学,但我不写。就像前面说的,我是调查挖掘树上的历史记忆。所以我称之为“人文森林”“人文森林学”,从文学和学术两方面看,可以认为是生态文化。这就和林业院校讲的“自然森林学”不同,“自然森林学”注重的是树与人的物质关系,人文森林学关注的是树与人的文化关系。

这种文化关系是双重的,既是从自然生态的角度看树看人,也是从人文生态的角度看树看人。这就是,树是自然的树、生态的树,也是社会的树、文化的树;人是社会的人、文化的人,又是自然的人、生态的人。我们从树的身上可以看出人的历史和文化,从人对树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树的生态和历史。所以,研究人类,就要研究与人类发生关系的古树和森林;研究古树和森林,也要研究古树和森林承载的人类的文化和文明。说到底,是要以创作的影响、学术的影响,引起社会的响应,从而获得一种影响社会影响现实的效应。

创作出版。作为生态文学的人文森林,以2012年《人民日报》发表《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为标志。从人文森林作品诞生到目前,我已经采访创作31篇人文森林散文,结集出版了五个版本的人文森林文学作品集。2018年由商务印书馆、外文出版社同时出版《树梢上的中国》(中、英文版),香港天地图书公司购买版权出版《树梢上的中国》,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梁衡人文森林》。商务印书版《树梢上的中国》已印刷四次,脱销,马上出修订本。2018年8月在上海书展开幕首日举行新书发布会,国内媒体报道了《树梢上的中国》出版新闻和作家专访。2018年,《树梢上的中国》被评为商务印书馆当年社科十大好书,并荣登中国出版集团“中版好书”榜。2019年,《树梢上的中国》入围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2020年入选《中国绿色时报》“2019自然好书榜”。2020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获评生态环境部第一届“公众最喜爱的十本生态环境好书”第一名。

学术研究方面。我2012年在国家林业局提出“树上的文化”概念。2013年在第六届全国生态科学研讨会上发表《重建人与树木的文化关系》,阐述人文森林理论。2013年《中国绿色时报》发消息《建议创立人文森林学 实施人文森林工程》。2019年在南京林学院讲授人文森林学,在西南林学院讲授人文森林学,被聘为客座教授,标志着人文森林学进入高校。2021年5月受聘担任国家林草局科普首席人文学者,标志这门学问为官方所接受。到目前,已在全国作了30多场人文森林学讲座。

工程建设方面。2016年5月,“陕北府谷高寒岭人文森林公园”建成剪彩,标志着中国第一个人文森林公园建成,也意味着人文森林工程诞生,成为中国首例因文成景的文旅工程,显示了人文森林生态文学的实际作用。当时《人民日报》专门发文《高寒岭上文成景》来记载此事。

创作“人文森林”散文,创立“人文森林学”,实施“人文森林工程”,意在重建人与森林的文化关系,借森林来保护文化,借文化来保护森林,这是生态文化的细化升华。古树是活的人文博物馆,见证了树的灵魂在历史天空激荡,也见证了人和历史在森林世界闪光。人永远无法脱离自然,人应在尊重自然中追寻可持续发展。

人文森林的现场体验和生态文学的田野调查

李景平:您曾经说过,您原想要写100棵人文古树,但实际写作中每一棵古树,都要做历史研究和田野考古,来回数千里,采访三四遍,耗时好几年,一棵树的写作成本是够大的。那么,在网络信息四通八达的今天,查阅调取资料点击可得,您花费如此功夫写一棵树,实际都要做哪些采风调查、历史研究和田野考证的事情呢?

梁 衡:知道我在写人文古树和研究人文森林,国家林草局的同志老给我介绍,说你不是要找树吗?我们这里有树。他们那里是有全国树的档案,200年以上的多少,600年以上的多少,1000年以上的多少,要树有树,要数有数。但这个不是我要的,虽然一棵一棵树都是活的,但没有进入我的人文视野,不合人文标准。所以,我必须到现场,找我要的人文古树和人文森林。

因为是个新学科,必须去做田野调查;因为人文古树是文学写作,而文学是必须要有现场感的。这两条,决定了我的写作和研究,必须到现场去。

现场发现。我如果不去现场,打个电话跟人家要资料,人家不懂你是在干什么。你得去告诉人家我找的这个人文古树是个什么概念。一棵树,当地人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树的神话传说,我说这个不行。虽然广义上也是一种文化,但不是我要的文化。我要的文化是可以做历史的,必须有真实的历史。这样的树,就很难找。所以,第一次去现场,等于是做个科普,下个订单,告诉人家我要什么树。之后,人家有所发现了,说你再来一趟好吗?第二次去,就看这棵树上发生了什么历史故事,和什么人物发生过关系,然后寻找资料,核查历史,确定内容。第三次去,就要感受体会这个树所附着的历史故事的人文内涵了。核实这些东西,你不到现场,是永远抓不到的。一般一棵树跑三次,都得到现场去发现。

现场挖掘。我们在20世纪20年代引进一个词,外国叫田野调查,考古必须作田野调查。我找人文古树,无论作为文学,还是作为科学,就相当于考古,你不去考,没人给你准备资料。不要说一去几百里几千里,不如在网络上找找省事。是的,现在网络发达,许多资料可以在网络上找到,但是在网络上没有这个。谁给你提供这个?网络上即使有,也不是这个角度这个内容。必须到现场,才可以调查、考证、挖掘出古树所蕴藏的深意,才可以打通采风采访、调查研究所获的内容。你想,一棵几百年几千年的古树摆在那里,你只知道有这么一棵古树,和你站在古树跟前看着这棵古树,是完全不一样的,你在现场和不在现场所发掘的内涵也完全不一样。

现场感受。何况,你是把它当作文学来做,不是单纯的科学研究。如果是单纯考古的话,我也可以委托人把它弄完,或找一个团队弄完就行。我这个是文学,文学必须作家亲自到现场。文学是蕴含感情的写作,你必须去感受,你必须去发现,你必须去发掘。没有身心的投入,你怎么进入创作?没有现场的感受,你怎么写出一种感觉?你不去到现场去感受,怎么会有现场感觉,怎么会有现场融入,怎么会有现场启发?所以我坚持写文章必须要到现场,一定要到现场,看现场的实物,找现场的实感。即使古代的现场已经不存在了,但你去看生态、看环境、看氛围,你受到的现场冲击,就和别人讲给你的现场不一样,就和别人的现场感受不一样,这样才能有你自己的文学。

譬如,我写左公柳,就得去看左公柳,一看,想到当年左宗棠是怎么抬着棺材栽树进新疆的,那个感觉顿时就出来了。所以我说中国一部近代史,居然是由两棵树做标志的,一个是西北高原的左公柳,一个东南沿海的沈公榕。这个沈公榕是怎么发现的?中国近代海军,是从马尾船厂开始的。马尾船厂是建厂先栽树,沈葆桢亲自栽了一棵榕树,就成了马尾船厂的象征。我2016年写这棵树的时候,这棵榕树已经活了150年了。当时,一个作家朋友在那里写报告文学,他就给我打电话,说梁总,马尾船厂要搬家了,但是一棵树搬不走,这个树如果没人保护,就可惜了。朋友知道,我2012年开始写树,到2016年已写了好多树,就说,你赶快来吧,不来就晚了。我去了一看,嚯,这棵树,遥望大海150年,一部中国近代海军史啊!这树里有中国海军的百年历史。

本来,马尾船厂是朝廷要让左宗棠去办的,但左宗棠当时要去西北平定叛乱。晚清时代社会腐败,负责任的大臣不多,朝廷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干这个事,左宗棠想来想去说只有沈葆桢,就推荐了沈葆桢。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当时正在家里丁忧。左宗棠就动员他,他说我是当地人,当地人关系太复杂,我不干。后来又说,开造船厂,没钱怎么办?左宗棠就帮他贷款,找红顶商人,找到了浙江的红顶商人胡雪岩来出钱。最后把沈葆桢推上去,他才去西北平叛种树。沈葆桢这个人很有意思,不干则罢,只要干了,没有干不好的。他上任就栽了一棵榕树,这棵榕树,150年,和中国第一个船厂一起成长。所以我说,中国的两棵树,标志着中国的近代史。你不到现场去,绝对发掘不了这个故事,绝对没有这个感觉。因为文学是人学,得挖掘人的思想感情。

李景平:人文森林或生态文学是要追求在场感的,徐霞客在山水间行走多年而有《徐霞客游记》,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住两年而有《瓦尔登湖》,胡冬林在长白山一住五年而有《山林笔记》,李青松在自然奔跑多年而有《万物笔记》,您走南闯北几次历险而有《树梢上的中国》,这应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生态文学现场的寻找。请谈谈你的故事。

梁 衡:徐霞客我写过,他是颠沛流离,奔波一生,才有了《徐霞客游记》。李青松是我的老朋友,他在国家林草部门任职,自然要全国到处都跑。别的作家怎么跑现场,肯定是什么状况都会遇上。我呢,是在黑龙江原始森林里,差点出事。当时是受到了蜱虫的攻击。蜱虫这小东西,会钻进肉里,钻进人的身体,吸血,注射毒素,攻击人的神经系统,危及人的生命。

我去黑龙江的时候,这种虫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在当地,每年5月1号开始到7月1号要打防御针,这个期间是高发期。林业工作者都要打,进入森林的人也要打,相当于打疫苗。我去的时候,是6月30号,正好踩在这个线上;他们接待我的人也大意了,也没给我讲这个事。那天从森林里出来,我洗了澡,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摸,在脖子这儿,虫子进了肉里,他们吓了一跳,没出林区就赶紧开刀,把虫子取出来。这个虫子取完了,中午回到哈尔滨,住在林业局招待所吃饭,我一摸,腰上又一个虫子在肉皮里,一多半身子都钻进去了。又赶紧到医院,把虫子取出来,但是,它已经给我注射毒液了。我判断当时已经是6月30日,虫子应是强弩之末,毒液可能已经很轻。但这也是威胁,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东西,不像林业的人,他们每天在那个地方,又打了疫苗,会有抵抗力。所以把林业局长吓坏了,我回来后,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得观察一个礼拜,看有没有什么症状。一个礼拜过去了,我没有发烧,也没什么症状。他放心了,说,你真是感动了上天,你为了中国的森林,为了中国的人文森林,经受了一次风险,这种精神非常令人感动,没有作家这样去做,我们没遇到过。

至于跑现场的价值,一句话,对于人文古树,人文森林,没有现场,就没有文学,也没有学术。我的人文古树和人文森林的文章,都是这样。譬如,三门峡的那棵树,就是那棵七里古槐。那个地方在龙海线上,地名叫七里镇,那次我本来是去河南开一个经济会议,开幕式结束以后,因为我在新闻界多年,当地报社的朋友都来看我,我就问你们这里有什么树?他们说,有七里古槐,我听成了“稀里古怪”。我说怎么个怪?他们说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去了,一看,还真古怪。第一眼的感觉是,树上怎么长了那么多大个疙瘩?一个疙瘩,脸盆这么大,疙里疙瘩,你踩着就能爬上去树。感觉这不是我们通常的树的概念。我有些震惊,自己当时还画了一幅画。这是我第一次用国画画树。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是一个苦难的象征。河南这个地方就是中国苦难的缩影。蝗灾、水灾、旱灾、战火、兵燹,中国人在那里苦透了,才产生这么一棵树。杜甫写三吏三别在那里,安思之乱在那里,日本人屠杀也在那里,不管经受多少磨难,这棵树都没有倒掉。所以我就写了那棵树。没有现场,就感受不到那么多的内涵,绝对写不出来。当然,别人去了,可能也会写这棵树,但应该不会这么写。文学是形象思维,个性艺术。

说起来,这几年里,我访古树,跑森林,在中国也算走了几个“万里长征”,跑得两个腿已经不行了,关节老了,可能再也跑不动了。人文森林,一路走过来,这可能也就是我的高峰了。

红色题材的历史揭示与绿色题材的现实抒写

李景平:您散文创作形成两大系列:红色题材散文,绿色题材散文,这恰好契合了现代中国和当代中国的两条道路:红色道路,绿色道路,红色道路通向绿色道路,绿色道路承接红色道路。红色和绿色在你身上是非常明显的标志。您自己也说,古树意象是您“红”和“绿”的聚合归一。这种写作契合,是怎样实现历史发展和写作选择审美融合的?

梁 衡:这个问题,从中国现当代道路看,是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发展道路问题,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走向问题;从个人成长道路看,是作为一个作家的自然成长、自然发展过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社会担当历程。

就中国革命道路而言,中国革命走的是解放人民大众的道路。为人民服务,是古今中外人类社会从未提过的宗旨。中国革命就是要解决为人民服务的问题,消灭剥削和压迫,让人民大众有饭吃,吃饱饭。这是中国革命的红色道路。中国革命胜利了,进入中国建设的时代,进入改革开放的时代,我们解决了人民大众有饭吃吃饱饭的问题,却遇到了能不能吃好饭持续吃的问题,我们的后代能不能吃好饭持续吃的问题,所以,中国提出可持续发展,提出生态文明建设,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这就是中国建设的绿色道路了。当代中国提出两个共同体理念,一个是人类是命运共同体,实际是人类和平共处的问题;一个是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实际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问题,也就是人类可持续发展问题。这是新的时代命题,是红色道路和绿色道路融合在了一起。

就我个人经历而言,因为我出生和成长在一个革命干部家庭,从小受到的是红色家庭教育;读大学读的是中国人民大学,人称“小党校”,读书接受的是党的传统教育。我们那个年代,学生大学毕业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要做有责任有担当的时代青年,这自然是继承了红色革命传统。应该说,这种继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继承。所以,我的红色散文抒写自然是一种“红色”的继承和体现。因为基因是红色的,不可能不关爱红色。在遇到生态环境问题的时候,正好也与自己自小就有的绿色情结吻合。作为记者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甚至作为官员,你的责任、使命和担当,就表现为一种绿色人文情怀和绿色人文关怀。对生态环境问题的关注关怀,是绿色情结(环境状态)的延续,也是红色情结(社会责任)的延续,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使命和担当的延续。

当然,我写红色文化、红色文学,或者绿色文化、绿色文学,实际上并非一种粉饰,而是一种对传统历史的反思和对社会现实的反思。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之后,发展了许多,也进步了许多,但也出现了不少问题,思想上的混乱,政治上的腐败,作风上的倒退,社会上的芜杂,环境上的污染、生态上的破坏。可以说,我的所有文章,无论红色散文还是绿色散文,其实多是有靶子的,是有针对性的,针对现实存在的现象和问题进行反思。反观我们走过的历史,打捞沉淀在历史底下的细节,发掘湮没于历史风尘的故事,再现消失在历史进程的人物,在人的故事里,树的故事里,真实而生动地将我所发现的一切,以文学审美的形式,呈现于我们的现实,形成历史与现实的对比,形成历史对现实的启示,进而重新竖起一个历史标高,使现实借鉴历史。

应该说,我的人文古树是以古树意象把红和绿凝聚在了一起,呈现为一种具象的、审美的、文学的表达。这应该就是你说的,两大系列散文,恰好与中国革命的红色历史、现代文明的绿色思想吻合在了一起。本质上这源于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责任和现实忧患,是红色继承与绿色担当的文学化。

李景平:您的生态散文多写山水森林,重在挖掘自然之美,或者从自然之美中感悟人类之美,以作用于人们的审美;您的政治散文多写人物,重在挖掘人物的形象之美,在形象之美中揭示人格之美,以直捣人们的心灵。这两种书写可以说展现了一种世界大美和人间大美,是一种大审美大境界的文学书写。请谈谈您在这种审美创造和文学构建上的“秘诀”。

梁 衡:我的散文的色彩,其实是交织融合在一起的,红中有绿,绿里有红,好的文学审美总是浑然一体的。

我的绿色散文、生态散文,过去叫它是山水散文,是作为风景来写的,现在叫它是人文森林,则是作为人文生态来写的,但风景和生态里,实际不是纯粹的自然风景和自然生态,而是有人、有社会、有精神,也有红色。

我的红色散文、政治散文,或者叫历史散文,或者叫人物散文,是作为政治来写的,是作为人物来写的,也是作为历史来写的,但政治里有自然,人物里有生态,历史里也有现实,而在历史、政治、人物里,也有绿色。

生态散文乃至生态文学,其实不应该仅仅是纯粹的自然生态的表现,而是自然生态、社会生态、人的精神生态的一种审美混合。没有这样的生态内涵和生态外延,怎么可能是完整的生态文学?所以,我的笔触从自然生态伸向人文生态,也从人文生态伸向自然生态,要打通生态的灵性。

所以,我主张写大事、大情、大理,这也是我的文学宣言或散文理论。文学为思想而写,文学为美而作。对于散文之美,我过去讲,体现在三个层次:形象美(描写美),情感美,理性美。没有形象上的美、情感上的美、理性上的美,怎么呈现大美,怎么呈现人的精神之美和人格之美?对于生态散文,现在讲,要延伸三个层次:自然美,生态美,文化美。我曾给散文写作概括了“五诀”:形、事、情、理、典。这“五诀”,基本把大事、大情、大理、大美、大形象概括进去了。当然,生态文学,一草一叶都关情,完全可以小处见大的。

这样,文学的“大美大爱”意境就出来了,人物的“大写特写”形象就立起来了。瞿秋白,追求革命,不惜春华,从容就义,非常坦然,最后连自己的缺点都要说出来了,多么伟大的人格?周恩来,淡泊名利,无儿无女,大无大有,最后连骨灰都撒向了大海,多么广阔的胸怀?张闻天,曾经显赫,终至沉默,被埋没沉寂多年,也曾遭遇批判,但终生坚信革命,多么坚韧的精神?我的《晋祠》《夏感》《青山不老》《壶口瀑布》《觅渡 觅渡 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等60多篇次散文被选入教材,大概就因如此。

李景平:您提出过一个创作观点:“用文学翻译政治。”您的红色散文写中国革命,是以政治视角,聚焦政治题材,凸写政治人物,彰显政治意义。生态文明作为绿色革命无疑也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另一种革命。您的绿色散文书写,是否会聚焦环境保护和生态文明时代的典型人物?

梁 衡:其实,我的多篇散文,无论是山水散文、人文古树,还是政治散文、人物散文,也都写到了绿色人物。《青山不老》《看见绿就想起你》《杜寿鹏要堵贺兰山阙》都写的是绿色人物。至于生态文明时代的绿色人物,我肯定会关注,但觉得不会马上就去写。

因为我现在是以一个作家在写作,不是记者,记者写的是现在的事情,是新闻的事情,这不是作家做的事。作家写的是历史沉淀的东西,故事也好,人物也好,不是作为新闻报道来写,而是作为思想来写,作为是艺术来写。这两个东西是不一样的。通常说,新闻结束的地方,就是文学开始的地方,但新闻结束后的文学开始,是需要时间沉淀的。即使是人物,也要沉淀。在新闻结束的地方里沉淀出经典的东西,普遍经历的事情中沉淀出典型的东西,没意味的现象中沉淀出意味的东西,才能凸显一种审美,也才能成为文学的形象。入选小学课本的《青山不老》就是典型的由新闻到文学的沉淀之作、过滤之作。前后已有40年。

要写的话,山西植树人物刘清泉可以写。这老先生一辈子植树,是山西有名的“植树书记”,当了林业厅长,到了县里,就召集常委会,开会干什么?一人给发一个纸条,考考你的林业知识。退休以后,背着个照相机,跋山涉水寻找古树,最后编辑出版了《山西古稀树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黑龙江一个书记也可以写。这个书记,在林区看见一棵树被折断一枝,突然喊停车,司机突然踩刹车,不知道什么意思,车上的人急忙跟着下来。他说,谁把树毁了?要所有的人脱帽,对着那棵树致哀。这就属于很有个性的那种,我内心热爱这个细节。人文森林和生态文学的写作,要的就是这样的细节和氛围。

不过,有些故事,有些细节,我不会写。你刚才说到山西武乡的“红星杨”,说是朱德栽的“红星杨”,掰开树枝,里面是一颗红五角星,是很奇,很有意思。我第一次见,是在一位中央领导同志的办公室。他从山西回来,带回一把“红星杨”树枝,掰给我看,说你也回去看看。后来我去过,也曾经想写,找了好多八路军的史料,但最后没有写成。为什么没写成?因为这是个巧合,我后来发现“红星杨”不光武乡有,别的地方也有,就是那个树种。当然,作为文学,把它演绎成八路军鲜血染红了它也可以,但显得牵强。

说实际,人文森林创作,我一个人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一棵树一棵树地写,比原来想象的要吃力,如果有一支作家队伍,则会好的。作为学术研究,则需要学术带头人,需要一支力量。如果哪个年轻学者看到人文森林学的价值了,进而作为自己的一种学术自觉,带领一个研究团队来做,我相信,肯定能够做出很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