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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光体”形成考述
来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 李亚峰  2021年07月13日08:08

摘要:“同光体”是晚清最为重要的一个诗歌流派,但这一称谓的具体所指,却颇有歧义。陈衍、郑孝胥最初提出这一名称,本是指同光之交,流行于诗坛的时代风尚,并非一种“自称”。而姚锡钧、林庚白和汪辟疆等太学论诗时,因这一称呼出自陈、郑之口,就未加辨别地把它视为一种“自称”,借以指称彼时正为盛行的陈、郑诗风,从而发生了误读。后又经南社诗人唐、宋诗歌的意气之争,和现当代学者忽略时代指向、充实诗学意涵的学理建构,这个本属于小群体论诗的私人话语,才进入公共文化空间,最终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名词。只有弄清“同光体”称谓的来龙去脉,才能真正理解其实际所指,及背后的时代精神与内涵,从而纠正晚清诗歌研究中“同光诗歌”认知的“时代错位”,和近代诗史建构中“宗宋”叙事泛化等问题。

“同光体”是晚清最为重要的一个诗歌流派,但这一称呼的具体所指,却有颇多歧义。最早对它提出疑问的是钱仲联先生,其《论“同光体”》指出:“先后被列在‘同光体’内的诗人如沈曾植、陈三立、陈衍、郑孝胥等,按其创作活动的时期而言,却是在光绪以后而不是同治年代。同治末年甲戌 (1874)沈曾植才25岁,陈三立才23岁,陈衍才19岁,郑孝胥才15岁。现在他们几个人诗集里的存诗开始年代,都远在光绪元年以后很长一段。所以陈、郑举出‘同光体’旗帜,‘同’字是没着落的,显然出于标榜,以上承道、咸以来何、郑、莫的宋诗传统自居。”但黄霖先生并不同意这种看法,其《近代文学批评史》说:“显然,陈、郑等初衷是将同治年间尚在的郑、莫、曾、何和光绪年间新出的一辈都包括在‘同光体’之内,意在标明后来者承接宋诗的传统,提高自己的声价。但后来的文学史家逐渐普遍将‘同光体’仅指提出这一名目的、活跃于光、宣、民国年间的一批宋诗派,反过来却指责陈、郑等标举‘同光体’的‘同’字是没有着落。这实在是一种误解。”可见,黄先生认为,“同光体”的“同”字,系指同治年间尚在世的“道咸诸老”。那么,“同光体”究竟指什么呢?还需要以发生学视角,返回历史现场,对这一术语的形成过程,进行细致考察。

一、“同光清流”与“同光体”

就现有资料看,“同光体”之说,虽最早出自陈衍、郑孝胥之口,但他们从未以它自居或标榜过。1901年,陈衍《沈乙盦诗叙》中出现了“同光体”最早的详细记载,其曰:“余与乙盦相见甚晚,……初投刺,乙盦张目视余曰:‘吾走琉璃厂肆,以朱提一流,购君《元诗纪事》者。’余曰:‘吾于癸未、丙戌间,闻可庄(王仁堪)、苏堪(郑孝胥)颂君诗,相与叹赏,以为同光体之魁杰也。’同光体者,苏堪与余戏称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从上下文语境和语意看,“同光体”本是陈氏用以夸赞沈曾植之语,意指其诗歌冠冕一时。1909年,陈氏于《石遗室师友诗录》中又重提“同光体”,除个别词句外,其使用语境和语意,与前者基本相同。1912年,陈氏刊发《石遗室诗话》时,再次提到“同光体”,其使用语境也大体相同,只是语意略有变化,用语更客观、准确一些,其曰:“丙戌在都门,苏堪告余,有嘉兴沈子培(增植)者,能为‘同光体’。同光体者,余与苏堪戏目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时间确指为“丙戌”年,“同光体之魁杰”改为了“能为同光体”。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前者是专为沈氏诗集或介绍沈氏而作,有所溢美,在所难免;而后者则是对整个诗坛的全面评述,自然要客观一些。从上述有关“同光体”的原始记载中,我们看不出陈衍有以“同光体”自居的意味。

不过,由上述记载可知,“同光体”是陈衍和郑孝胥一起论诗时创制的话语,它大约产生于癸未、丙戌间,发生的场景与“京师”有关。癸未、丙戌,分别是光绪九年和十二年,此时陈、郑赴京参加了第一、二次会试。特别是第二次会试时,郑孝胥就寄寓于王仁堪昆仲宅中。这和陈衍所说的“癸未、丙戌间,闻可庄(王仁堪)、苏堪(郑孝胥)颂君诗,相与叹赏”、“丙戌在都门”等论诗情景,都高度契合。可见,“同光体”实际是陈、郑一、二次会试时期,相互探讨、切磋诗艺时使用的话语。光绪八年,郑孝胥和陈衍乡试中举,是年郑孝胥23岁,陈衍27岁。癸未、丙戌入京会试时,他们还是刚走出闽中、迈向全国的文坛后辈。据诗人成长的一般规律,此时他们正处于追逐风气,积极融入主流,以获得诗坛广泛认可之时,根本没有资本,在京师文坛中心标榜声气。而且,陈、郑诗歌的“宗宋”倾向,这时还未明确形成,自然也谈不上,以承接道咸宋诗传统自居。所以,此时陈、郑口中的“同光体”,并不是一种声气标榜或理论标举,它只是两个初涉文坛,且意欲崭露头角的年青人,对当时诗坛流行风尚的一种敏感捕捉和体认,是他们追逐风气、探讨诗艺时使用的私人话语,因而,陈衍称之为“戏目”或“戏称”。或者说,光绪十二年前后,陈、郑创制“同光体”,本是用以指称当时诗坛,主要是京师诗坛的流行风尚。

那么,这种流行风尚指什么,其创作主体又是哪些人呢?可以确定的是,沈曾植算一个,但也只是“能为‘同光体’”者之一。陈衍称,“同光体者,余与苏堪戏目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也。”那么同光以来,究竟是哪些诗人在引领京师诗坛风气呢?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记载,同治年间,“南方底平,肃党伏诛,朝士乃不敢妄谈时政,竞尚文辞,诗文各树一帜。以潘伯寅、翁瓶叟为主盟前辈。会稽李莼客,亦出一头地,与南皮张香涛,互争坛坫。”可见,同治改元,给士林风气带来很大的变化。一方面,慑于肃党之祸,朝士们不再敢妄谈时政;另一方面,又值时局中兴,海内承平,于是,谈诗文、讲学业的时代风气,在京师兴盛起来。至同治末造,朝士名流的诗酒风流,可谓映照一时。同治十年,湖北学政任满归京的张之洞,与潘祖荫在龙树寺大宴天下名士,宏奖风流,声动一时,被称为“咸、同以来,朝官名宿第一次大会也。”是时,主盟前辈翁同龢、潘祖荫等,已位高权重,文学活动渐稀。而闲居翰林的张氏,则与谢维藩(麟伯)、何金寿(铁生)、陈彝(六舟)、朱逌然(肯甫)、董文涣(砚樵)、陈乔森(逸山)、王懿荣(莲生)等诗酒唱和,引领一时风气。李慈铭虽未登进士榜,但纳赀为郎,也颇负盛名,亦参与其中。同治十一年,他记述京师的诗酒风流曰:“今春都下,文燕谠颇盛,消寒之后,继以春游,或排日以看花,或选寺而斗酒,寻极乐之柰树,访花之之海棠,觞咏偶停,策蹇亦出,量松报国,则朱育相从;品药天宁,则许询共坐。怅牡丹于崇效,玩丁香于悯忠。虽杖头或虚,而清谈不废……”可见,同治末年,朝士名流的诗酒风流盛况。

及至光绪改元,这种文学潮流仍继续发展,只是朝士风气又有新的变化。时两宫欲有所振作,两次下诏广开言路。于是,朝士名流中的一批年青新进,乘势而起。同治七年,陈宝琛成进士,入翰院,同榜者尚有宝廷、吴大澂、张人骏等。同治十年,张佩纶、吴观礼等又登进士榜,成翰林。是时,陈宝琛“寓丞相胡同路西,与王可庄(王仁堪)同居”,“蒉斋(张佩纶)别与安圃(张人骏)同住北半截胡同,两巷复连,过从几无虚岁。”张佩纶虽比陈宝琛晚一科,但其兄子张人骏与陈宝琛为同年,二人亦意气相投,交称莫逆。后陈氏有诗赠张曰:“十载街西影相随”,即指此事。光绪三年,陈宝琛又因张佩纶识吴观礼。是年,老名士吴可读亦回京,与张佩纶隔墙而居。这批新进朝士,不仅继承了同治以来的文采风流,朝夕诗酒过从无虚日;而且放言时政、平章国故,“白简朝入,鞶带夕褫,举朝为之震竦”,被时人目为“清流”。即便是年辈稍早的张之洞,光绪二年回京后,亦折节交纳,加入了这一群体,其影响可见一斑。光绪初年,正是这批朝士名流,引领时代风尚,诗酒唱和最盛之时。以光绪三年为例,六月,陈宝琛、王可庄、吴可读及张佩纶昆仲等,赴京西南苇湾郊游,“是日适值大雨,昧爽而往,薄午而还,殊未尽兴。”七月初,“圭庵复集同人往游,则雨霁初晴,荷香山色正足怡人。饮于豆花棚下,酒酣耳热,缘溪小步,柳翁竟失足坠水,余人亦皆酩酊欲醉,何时言归,了不省记。两游蒉庵皆有记,同人亦各有诗。”可见其游宴之兴。他们还时为扶乩之戏,陈衍《夜话录叙》云:“光绪丙子、丁丑间,京师有扶乩之戏。扶者陈弢庵、张蒉斋、叶损轩诸君,常夜集于法源寺。”他们“每临乩,辄与同人唱和,不为休咎之占,而作韦弦之赠,唱酬甚夥。”其后,叶大庄等将这种风气引入闽中,与陈衍长兄陈书等“时时夜集”。而陈宝琛亦特喜此诗,裒辑为《净名轩骖鸾录》,民国后还以活字刊印,赠与友好,亦可见当事人对其时风光的怀恋。

不过,光绪七年后,随着张之洞、陈宝琛等相继外放,其文宴交游也渐趋冷落,而甲申易枢后,其政治影响亦风云流散。但同光以来形成的文采风流,并未就此而衰歇。又有一批新进朝士,接踵而起。光绪六年,沈曾植会试中第,并以第三场西北史地策论轰动场闱,名声大震。同榜者尚有黄绍箕、丁立均、志锐以及老名士李慈铭等。至此,沈氏与李慈铭订交,他们与京师名流的唱和活动,又引领一时风尚。光绪九年十二月,李慈铭卧病,沈曾植和袁昶都有诗问候,李氏《日记》中称沈诗隽峭,袁诗清劲,“皆善学山谷者”。而沈氏与李、袁诸人的赠答唱和之作,亦在朝士名流中广为流传。“丙戌在都门”,陈、郑相与“叹赏”的“同光体”“魁杰”之作,正是此类作品。陈衍《冬述四首赠子培》其三云:“往余在京华,郑君过我邸。告言子沈子,诗亦同光体。杂然见赠答,色味若粢醍”,即指此事。郑孝胥幼年随父成长于京师,与陈宝琛、王可庄昆仲皆是故交。光绪九年初入都门会试时,就与王氏昆仲过从甚密。光绪十二年会试期间,他更寄寓王氏昆仲宅中。而这里,几年前正是“前清流”诗酒唱和之地,前辈风流声光,自然历历可闻。陈、郑又同出“清流”代表宝廷之门,其自命承继之意,亦可想见。是时,王可庄兄弟也正与沈曾植辈过从甚密,郑、陈亦因之融入朝士名流群体。因而,此时他们以“同光体”戏目当世诗人,所指就是同光以来引领京师文酒之胜的朝士名流。这些翰詹名士,都是科甲才俊,虽职位不高,但位居清要,掌文铨、居台谏,领袖士林,典范天下。他们藉科举成功的人生经历,对正积极会试中陈、郑的影响,不言而喻。而同光以来的这批翰詹名士,如上所述,他们对京师诗坛风气的引领,虽或有代际流转或波动,但其基本主体就是,史学家所称的“前后清流”。所以,陈、郑口中的“同光体”,实际指“同光清流”开创的诗坛风气。

那么,“同光清流”的诗风,是否与陈衍记载的“不墨守盛唐”或“不专宗盛唐”一致呢?答案也是肯定的。据恽毓鼎《崇陵传信录》记载:“光绪初年,承穆庙中兴之后,西北以次戡定。海宇无事,想望太平,两宫励精图治,弥重视言路。会俄人逾盟,盈廷论和战。惠陵大礼议起,一时棱棱具风骨者,咸有以自见,吴县潘祖荫、宗室宝廷、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纶、瑞安黄体芳、闽县陈宝琛、吴桥刘恩溥、镇平邓承修,尤激昂喜言事,号曰‘清流’。”可见,短暂的“同治中兴”,曾给晚清当局带来“中兴”迷梦。身处其中的“清流”士子,也志气昌昌,励精图治。他们砥砺气节、平章国故,力图再造一个“中兴”盛世,诗歌方面也是如此。是时,“会稽李莼客”,“与南皮张香涛,互争坛坫”。他们的诗学主张虽不尽相同,但共同表现出“骚坛起衰”、重塑风雅的志向抱负,和不拘时代格调、博采众长、力辟新境的创作倾向。当“清流”崛起于文坛时,正值“六朝诗风”盛行。这种追求“格高调古”的复古诗风,实际上是明清以来“格调”说,在晚清时期的一种新发展。众所周知,自严羽提出学诗“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后,它对中国诗歌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明“七子”直接倡导“诗必盛唐”,其流弊也广遭非议。但乾隆二十二年后,朝廷诏令在乡试、会试中恢复考试诗歌,五言诗的创作,开始受到人们的重视。于是,“汉魏六朝”诗风悄然兴起,另一种形式的“格调”说,又开始形成。道咸时,这种风气已颇具影响,“道光四子”中龚自珍、魏源和汤鹏都濡染此风,邓之诚亦指出:“道光时,咏叹之作,多摹少陵五言,竞尚选体”。但此时诗人尚不以“专宗六朝”为标榜。而至咸同之交,王闿运等倡导“五言”以“汉魏六朝”为宗,遂使“六朝”风气盛行一时。这种以特定时代为标榜的诗学倾向,固然可以为诗歌树立高标逸韵,但又必然导致格套摹拟之弊。张之洞《哀六朝》就对“六朝”风气提了批评,他论诗主张“能将宋意入唐格”,就是要在继承唐诗音韵高格的基础上,融入宋诗现实、广博的丰富意趣,为诗坛再开一新境界。李慈铭亦不满前代诗风,其曰:“道光以后名士,动拟杜韩,槎牙率硬而诗日坏,咸丰以后名士动拟汉魏,肤浮填砌而诗益坏。”他论诗主张“不名一家,不专一代”,“八面受敌”而“自成面目”,也是要不拘时代格调,在全面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再创诗歌新面目。因而,不拘时代格调,博采众长,力辟新境,这是“同光”诗歌的主流精神。它反拨的正是严羽以来形成的,以时代风格为指归的“格调”诗风。而论“格调”者多以“盛唐”为典范,所以,陈、郑对这种“同光”诗风,以“不墨守盛唐”,或“不专宗盛唐”称之。而其实际所指,也就是李慈铭“不能专一家,限一代”之意。后来学者多把它解释为“宗宋为主”,这显然是一种后设视角,从博采众长到偏宗“宋调”,其间还有一个演化过程。

可见,陈、郑口中的“同光体”,并非一种“自称”。而且,它也不包括同治年间尚在世的“道咸诸老”。就史实而言,道光中后期,道咸“宗宋”诗风盛行于京师。彼时,程恩泽、祁寯藻在朝;何绍基、曾国藩成进士,入翰院;郑珍、莫友芝等也频繁入京会试。但随着程恩泽辞世、祁寯藻致仕,曾国藩、何绍基相继出都,咸丰年间,这种风气在京师即已衰歇。至同治时,郑珍偏居贵州乡间一隅,同治三年辞世。久已致仕的祁寯藻,虽被再次诏令入朝,但体弱多病,几不能临事,同治五年也病逊于京师。而莫友芝、何绍基等,此时则依附于曾国藩、丁日昌幕府,基本在江南一带的书局、书院中讨生活。同治十年后,他们也相继去世。因而,就现有文献看,光绪十二年前后,陈、郑以“同光体”指称当世诗人时,他们与“道咸诸老”没有任何直接交集。就逻辑而言,“同光体”是以时代命名的诗体,自当代表其时的文化精神。如前所述,同光之交,因“同治中兴”催生的再造“盛世”的文化心态,是彼时时代精神的主流。而代表这种精神的“同光”一代,是不屑承接“道咸”传统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道咸是个世衰道弊的时代,乾嘉盛世才是他们精神文化企慕的直接对象,诗歌亦如此。张之洞倡导的“清切”诗风,可以说是乾隆朝“清真雅正”文风的一种翻板,再仔细检讨“清流四谏”张之洞、张佩纶、宝廷和陈宝琛的诗学路径,就会发现他们与乾隆朝《唐宋诗醇》的诗学取向非常近似。所以,同光之交标举的时代精神,与道咸并不相同。因而,把“道咸诸老”纳入代表同光精神的“同光体”中,也不合适。

二、太学及南社诸子与“同光体”

既然“同光体”最初并非陈、郑的“自称”,那它又怎么变成了陈、郑诗风的代名词呢?这就与太学及南社诸子有很大关系。或者说,陈、郑并未以“同光体”自居,是太学及南社诸子把这顶帽子扣到了他们头上。

如前所述,“同光体”是一种时代精神的折射,其背后隐含了“清流”们再造“中兴”的理想和抱负。因而,其诗歌虽开启了“宗宋”风气,但主要推崇的是“北宋清奇”的盛世“雅音”,而对“江西魔派”的衰世之音,则嗤之以鼻。但随着历史的发展,特别是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以后,晚清朝局每况愈下,越发不可收拾。在此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光宣”一代诗人,已丧失了前辈们再造“中兴”的理想和雄心,转而更加关注诗艺自身的创变与求新。于是,同光诗歌就由最初的“唐宋兼采”,逐渐走向了“偏宗宋调”。至清季民初,郑孝胥、陈三立等人的诗歌,风行一时。

不过,在郑、陈诗风盛行之初,时人并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称谓,对其进行指称。至1917年,情况基本还是如此。是年,王无为《三与太素书》云:“盖散原之诗,以北宋为骨肉,盛唐为血气;石遗出入南北宋之间,皆不仅止于西江也。至于海藏,虽尝取师资于北宋,近且自成一家,人无能名,强以西江名之。指鹿为马,人之过也,夫岂鹿之过哉!”可见,此时人们对清季“宗宋”诗风还没有一个合理的概括,“强以西江名之”,颇有指鹿为马之嫌。最早以“同光体”指称陈、郑诗风的,应该是姚锡钧,其《跋<周实丹烈士遗集>》曰:“往有巨公,好为探微之论,相与标榜,以双井、后山、荆公、宛陵为归,奇僻奥衍,谓之同光体。其间海藏最工,盖略蹊径而出之者,特较肯堂则悬绝矣。其他石遗、听水、散原,类能自树立,顾于江西一社,终有低徊不忍去之思。”是跋作于壬子年(1912)六月,是目前可看到的,明确以“同光体”指称陈、郑诗风的最早文献。柳亚子亦称:“清季本亡国时代,而三立、孝胥适为亡国之诗派。……况同光体三字,固郑门私淑姚鹓雏所首创,见于周烈士实丹《无尽庵遗集跋》中,何关仆事,而彼伧龂龂然争之不休哉!”可见,姚氏是以“同光体”指称陈、郑诗风的始作俑者。

问题是,姚锡钧的“同光体”意识又是怎么形成的?姚氏1918年曾自述学诗经历云:“鹓雏治诗,始十年前,岁己酉,入都。交友中有侈言宋诗者。从林浚南许假得《海藏楼诗》,三复毕业,笃好弘至,于是始知有宛陵、半山、后山、简斋,与乎近代同光体诗之名。顾泛滥出入,未有专主也。……光复后,先后南下,斯事遂辍。然刻意为诗,则自此矣。”可见,己酉(1909)入都后,姚氏始于好友交游论诗中,得闻宋诗风气,并认识“同光体”。1909年,姚氏入京师大学堂学习,同时入学者,还有林庚白、汪辟疆、胡先骕和王易等。这批新入京师,走向文坛中心的年青人,又开始在一起交游唱和、商量文字。就像陈衍、郑孝胥当年一样,此时他们也正处于追逐风气,积极融入诗坛,以获得认可之时。而其直接感受到的,正是清季“宗宋”诗风。彼时,陈衍正任职学部,兼京师大学堂讲席,就居于“小秀野草堂”,揄扬风雅,名动一时。姚、林等就读京师大学堂之时,正是陈衍与陈宝琛、林纾、陈曾寿、赵熙、胡思敬、曾习经、江瀚、温肃及郑孝胥等,在京诗酒唱和鼎盛之际。不仅如此,自1910年起,陈氏还始与门生为文字饮。于是,在京师大学堂受业的梁鸿志、朱联沅、黄濬、曾念圣等,都得以于“小秀野草堂”雅集亲承声欬。这对清季“宗宋”诗风的代际传播,有重要影响。不过,就现有资料看,此时姚锡钧,似乎并未亲承陈衍、郑孝胥教诲。但其好友林庚白,却因同乡、亲属关系,与他们交往密切。林氏回忆京师大学堂交游时说:“同时我也标榜着旧文学,在学校内,就和梁鸿志、黄浚、胡先骕、黄有书、汪辟疆、王易、姚鹓雏们來往,在学校外,就和陈石遗、郑苏龛、王贡南、沈太侔们来往,也居然像煞‘小名士’,天天在结诗社,敲诗钟,以‘附庸风雅’为乐。”林氏是亲历“小秀野草堂”风雅的,其《秀野草堂小集呈石遗》曰:“春城生暮寒,渐渐赴雪意,石遗与畏庐,念余辄相致。草堂办小集,诗客纷俱至。拉杂作言笑,商量有文字。急景会稍延,觞咏亦能事。郑君(谓太夷丈)坐耽诗,举念发清吹。四座咸倾听,语妙使心醉。并代论工力,此老合称帅,吾侪目朱颜,未便拔一帜。且覆掌中杯,起看玉龙戏。”可见,他与陈、郑等人的交游,及对前辈们的仰慕之情。所以,姚、林等太学论诗时,京师正盛行“宗宋”诗风。他们正是在这种氛围中,捕捉、感受到了“宗宋”风气,进而形成了自己的“同光体”意识。

与陈衍、郑孝胥当年不同,太学诸子并没有创出个“光宣体”之类的名头,用来指称当时诗坛流行风气,而是直接借用了陈、郑指称前辈的“同光体”,来指代陈、郑诗风。大约就在太学诸子入学之际,沈宗畸在京师主编的《国学萃编》,开始刊发陈衍编选的《石遗室师友诗录》。陈氏在此书中介绍沈曾植时,又重提“同光体”。这大概就是太学诸子“同光体”的直接源头。沈宗畸即前引林庚白交游中提到的“沈太侔”,广东番禺人,雅好吟咏,客居京师三十余年,于其时诗坛颇有影响。早年,他曾因一首《落花诗》,名动京师,人称“沈落花”。又与徐凌霄、袁克文、徐半梦并称“京师四大才子”。林庚白回忆当年京师学诗经历时说:“清诗人陈衍、沈宗畸,方雄长坛坫,咸来结纳,宗畸至以子女从余读。然余所读书,虽破万卷,……故谋篇造句,几无是处。”可见,陈衍和沈宗畴,彼时在年青一辈心目中的诗坛地位。而林氏此时与他们二人都有密切交游,所以,他接触到二者合作刊发的《石遗室师友诗录》,绝对是大概率事件。因而,从时间线索,以及各种人际交游机缘看,太学诸子大约就是在《石遗室师友诗录》的传播过程中,接触到 “同光体”称谓的。而在这批初登文坛的年青人眼中,光绪年间成长起来的郑、陈诸人,已属老辈,自然可代表过去的“同光时代”。且“同光体”之说,又创自陈、郑之口,因而他们就未作辨别地,直接把它视为陈、郑“自称”,从而将“同光”与“光宣”混为一谈,造成了称谓的误读。

所以,在太学诸子意识中,“同光体”指的就是以郑孝胥、陈三立为代表的“宗宋”诗风。姚锡钧1912年《跋<周实丹烈士遗集>》的相关论述,就是这种认识的首次直接表述。实际上,太学诸子的其它人,也有类似的认识。汪辟疆早年《寄赠胡诗庐用鲁直韵》诗曰:“同光二三子,差与古淡会。骨重神乃寒,意匠与俗背。”可见,汪氏心目中的“同光”诗歌代表,就是清季民初引领诗坛风尚的,陈三立、郑孝胥和陈衍等“二三子”。这与陈、郑当年所称的“同光以来诗人不专宗盛唐者”,有显明不同。后者所指显然不是“二三子”,它是指一种潮流或倾向。1916年,王易谈清诗发展时亦云:“降至有清诸家,多云宗唐,究之亦仅得明七子之余绪。同光而后,始有人提创江西诗派(即山谷、后山等),诗风稍振,盖以宋人长处在述性深长,取语隽永,短处在微觉利露生涩,若学者能以宋诗医学唐者之轻率油滑,则必有可观。往者予与汪笠云在太学时即斤斤辩论,各执一词,笠云嗤予所见未广,予则谓其见异思迁,实则尔时因未细味宋人诗,始有此失。”汪笠云就是汪辟疆,他曾与王氏一起太学论诗,并有过辩论。而王氏所称“同光而后,始有人提创江西诗派,诗风稍振”,显然与史实不符。这种不确切的认识,自然也源于当年太学论诗的耳食之见。或者说,太学诸子论诗时,并未对清诗发展作深入研究,他们直接把清季民初兴起的“宗宋”诗风,视为“同光体”,而又因“同光体”称谓的时代性,简单地断定了“江西诗风”始自“同光而后”。而且,这种年青时形成的先入为主的识见,对太学诸子产生了重要影响。即便他们年长学深后,仍不能脱却其窠臼。如1940年,林庚白《丽白楼诗话》云:“民国以来作者沿晚清之旧,于同、光老辈,资为标榜,……或谓同光诗人,如郑珍、江湜、范当世、郑孝胥、陈三立皆不尽雕琢,能屹然自成其一家,固矣。然珍、湜实当咸、同之世,不得列为同、光人,当世、孝胥、三立,则诗才与气力,故自不凡,……抑又次焉。”此时,林氏已将“宗宋”诗风溯源至郑珍、江湜等,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珍、湜实当咸、同之世”,但依旧沿习“同光”之说,可见,早年形成的“同光体”意识,对其影响之深。

当然,太学诸子的“同光体”意识,还只是三、五好友,一起学习诗歌、切磋诗艺时形成的私人话语。它又如何进入公共文化空间,成为一种集体意识或公共话语呢?辛亥革命爆发后,太学诸子也匆匆肄业,各奔东西。其中,林庚白、姚锡钧和胡先骕等先后南下,加入南社,其“同光体”认识也随之引入社中。彼时,主持南社的柳亚子,正大力倡导“唐音”,急欲开创民国一代的诗歌新风。他对清季民初盛行的“宗宋”诗风颇为不满,多次进行批评。1917年,柳氏更引吴虞为知己,书信往还,倡导“唐音”,抨击诗坛“宗宋”风气。其往还书信公开发表后,也引起了推崇“宋诗”者的不满。姚锡钧门人闻宥发表诗话曰:“一二有志之流,所作抗然有幽并气,特质美未学,目空一切,西江诸集,咸加诋諆,坐是复不免有执蝘蜓以嘲龟龙之诮矣。”此论激怒了柳亚子,于是,他公开在《民国日报》发文,直接批评闻宥。就是这篇著名的《质野鹤》,不仅拉开了南社唐宋诗之争的大幕,而且首次把“同光体”称谓,置于公开舆论的论争之中,使其充分曝光,逐渐成为人们熟悉的公共话语。

柳氏《质野鹤》曰:“国事至清季而极坏,诗学亦至清季而极衰。郑、陈诸家,名为学宋,实则所谓同光派,盖亡国之音也。民国肇兴,正宜博综今古,创为堂皇遹丽之作,黄钟大吕,朗然有开国气象,何得比附妖孽,自陷于万劫不复耶!其罪当与提倡复辟者同科矣!”可见,柳氏引入“同光派”的原因,并非出于推崇,而是因为,这一称谓本身所具有的鲜明的时代因子,便于把郑、陈诸人与腐朽的旧时代联系在一起进行批判。不过,柳氏由“同光体”生发出的“诗歌与时代”之论,并未得到广泛的认同。闻宥发表《答亚子》反驳曰:“亚子以同光派为亡国之音,尤仆所不敢赞同。盖诗也者,本所以挥写灵衷也。心之感遇不一,诗之词意遂分。若者为雄丽,若者为寒瘦,咸本自灵衷。”他从诗歌本质视角,论证了诗风的多样性,从而肯定陈、郑诗歌,反对独尊唐音。朱玺更发表《平诗》云:“石遗、海藏、散原诸家之为同光体,以时代言也。若谓其生际逊朝,便为亡国之音,则今之作诗者,须自民国元年学平平仄仄起,然后避此嫌疑矣。”王无为《平不平》则认为:“论诗之道,不以时代,不以身世,不以富贵贫贱,不以同异”,柳亚子以此论诗,是“不知诗、不能诗,不足与言诗也。”面对这些批评之音,柳氏自不甘示弱,他一方面重申“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风气,即有一时代之诗派,……孰谓论诗不以时代者?” 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诗派有与时代相应,亦有与时代不相应”者,但他仍固执坚持“清季本亡国时代,而三立、孝胥适为亡国之诗派。此以诗之品类而论定,有目共睹,宁烦赘述。”最后,柳氏更抛出,“况同光体三字,固郑门私淑姚鹓雏所首创,……何关仆事,而彼伧龂龂然争之不休哉!此其大谬一也”,表示不愿就此再作纠缠。可见,“同光体”之所以被引入南社论争,首先还是因为,此称谓先天所特具的时代因子。不过,柳亚子就此所作的意义开拓和建构,因浓郁的政治色彩和诗人意气,并未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可和支持。

但是,柳氏把“同光体”引入南社论争,客观上仍具有重要意义。南社这场著名的唐宋诗之争,参与人数之广,舌枪唇战之烈,及其事态发展演变之急遽,都远超当事人的想象。一场原本普通的文字之争,最后竟演化为激烈的人事矛盾,“终于搅散了南社的道场”,几令其分崩离析,这无论对当时声势浩大的南社,还是整个文化界,都是颇具轰动性的事件,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而作为最初矛盾焦点——“宗宋”诗风的代名词之一,“同光体”也在《民国日报》、《中华新报》等主流报刊杂志上,被各方反复征引、驳难,从而集中曝光于大众视野之中,进入公共文化空间,成为时人熟悉的流行称谓。总之,南社的唐宋诗之争,并未实现其打击“宗宋”诗风的目的,客观上,反而使人们对清季民初诗歌“宗宋”现象开始理性反思,使“同光体”这个本属于小群体的私人话语,集中出现于大众视野之中,成为一个公共的、人们熟悉的流行名称。

如前所述,经过诗人的意气之争,“同光体”进入公共文化领域,成为一个人们熟悉的流行名称,但它要变为一个具有学术性的专业术语,还要经过学者们对其诗学内涵的理性建构。当然,这种诗学意义的建构,和称谓本身的普及并不截然分开。或者说,它们只是同一历史发展进程的不同侧面或不同阶段。

事实上,除“同光体”外,时人对清季民初的“宗宋”诗风,还有一种重要指称,即“西江派”或“江西派”,而且,这个称呼更侧重于诗学特征的内涵揭示。在南社那场著名的论争中,人们就是根据不同需要,交互使用这两个称谓的。王无为总结柳亚子论诗曰:“亚子有同光体之言,则是以时代论诗也;谓陈、郑曾仕前清,则是以身世论诗也;谓陈、郑穷愁抑郁,则是以富贵贫贱论诗也;以西江派为言,则是以异同论诗也。”可见,除二、三两方面关于陈、郑自身的攻击外,柳亚子抨击“宗宋”诗风时,使用的是“同光体”和“西江派”两个称谓。而且,这两个称谓的具体使用,也各有侧重。与“同光体”强调时代特征不同,“西江派”更侧重于诗学特征的描述,如其《再质野鹤》曰:“西江诸集,以钩章棘句为工,以死灰槁木诩趣,殆所谓拂人之好恶以为性者”等。不过,“西江派”是一个有固定所指的历史性名词,柳氏借用它来指称清季民初的“宗宋”诗风,虽方便描述其诗学的主要倾向,但也存在着似是而非的不准确问题。因而,其论一出,就沦为反对者的口实。闻宥《答亚子》曰:“海藏、散原、石遗,咸为近日诗界巨子,虽宗北宋,然非概师西江派者。海藏发源韦、柳,后乃致力宛陵、简斋诸子,旁及遗山。其用力之深,实非吴君所谓汲汲求名者比。石遗致力宋人最深,所作清神一往,如啖谏果,初似涩,而久之则幽芬荡齿矣。散原初宗西江,继乃自成一体,巑岏谈异,不可方物。”就指出清季民初的“宗宋”诗风,与“西江派”并不完全相同。姚锡钧《论诗视野鹤并寄亚子》亦纠其不当云:“闽派年来数郑陈,豫章风气不相邻。无端阑入西江社,双井还应笑后人。”而后,朱玺《论诗斥柳亚子》更嘲笑其不识诗歌派别,其一曰:“当年派别未分明,扪烛原来是一盲。如此厚颜廉耻丧,居然庸妄窃诗盟。”而面对这些具体的论诗批评,柳氏对自己的粗疏立论,似乎也没有什么有力辩驳。于是,就“西江”“陈郑”一笔骂倒,他说:“仆之宗旨,反对宋之西江,更反对清之陈、郑,初不问其为西江与闽派,而尤反对民国人之学陈、郑者。”又说:“仆尚不满宋之西江,何有于陈、郑……盖吾自反对陈、郑之诗耳,遑论所谓西江与闽派哉!故答姚鹓雏诗:‘闽赣纷纭貉一丘,何劳宗派费搜求。经生家法从来异,渭浊泾清肯合流。’”

虽然柳亚子直接以“西江派”,指称陈、郑代表的“宗宋”诗风,颇遭非议,但这也并非毫无益处。经过这场辩论,人们基本清楚了一个事实,即清季民初的“宗宋”诗风,与“江西派”并不完全相同,简单的以“西江派”称呼它,也不合适。这也是后来学界逐渐放弃这一称谓的重要原因。既然直接以“江西派”指代清季“宗宋”诗风,并不合适,而这种切实存在的诗坛现象,又需要一个名词来具体指称。所以,另一称呼“同光体”,就成为一种重要选择。虽然柳亚子对它的使用也不成功,但与柳氏带有明显政治指责的功利性诉求不同,学者的兴趣在于诗学自身的意涵建构。而“同光体”以时代因子为主要表征,并不具备明确的诗学意义,其含混性恰可以用来概括清季民初诗学“宗宋”的复杂现象,为自由建构其诗学意涵提供了充分空间。因而,忽略“同光体”字面所具的时代性,着力开拓其内涵能指的诗学意义,就成为现代学者建构这一术语的基本思路。

这种倾向,在最早使用这一称谓的姚锡钧那里,已露端倪。他认为清季民初“宗宋”诗风,“顾于江西一社,终有低徊不忍去之思”,但并未以“江西派”直接称之,而另用“同光体”指称,大概就是出于这种考量。所以,当柳亚子直接以“西江派”指称清季“宗宋”诗风时,他立刻出来纠正说:“闽派二三百年来,殆自成一种风气。海藏、散原杂出于北宋,与宛陵、荆公为近,于山谷实不奉为师法也,亦但可目为同光体而已。”不过,当南社唐宋诗之争意气最盛之时,人们多被柳亚子带偏了方向和节奏,以“同光体”言时代,“西江派”言风格,是当时论争者的主流话语。而姚锡钧的用心之处,仅见其弟子朱玺有所会意。但是,当论战意气消散后,人们开始理性看待清季诗歌“宗宋”现象时,姚锡钧的“同光体”概念,逐渐被大家所接受。即便是柳亚子,也不例外。1936年,他反思当年唐宋诗论争时说:“从满清末年到民国初年,江西诗派盛行,他们都以黄山谷为鼻祖,而推尊为现代宗师的却是陈散原、郑海藏二位先生,高自标榜,称为同光体,大有去天尺五之概。”1944年又说:“从晚清末年到现在,四五十年间的旧诗坛,是比较保守的同光体诗人和比较进步的南社派诗人争霸的时代。”可见,此时柳氏使用的“同光体”,已不再具有“亡国之音”意涵,其所指基本和姚氏之义相同,即以陈、郑为代表的清季民初“宗宋”诗风。

所以,南社唐宋诗论战后,姚锡钧的“同光体”之称被广泛接受,学者也开始沿其思路对这一称谓进行诗学意涵的建构。1917年,徐珂《清稗类钞》就辑录了“姚鹓雏评近来诗派”;1918年,易宗夔《新世说》亦祖述其说。1929年,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论及“同光体”曰:“自是‘宋诗运动’成为同治、光绪间诗国里的一大潮流直到现在,这个潮流才渐渐会要枯竭。这时期这一派的诗,称为‘同光体’。陈衍曾对沈曾植说道:‘吾于癸未、丙戌间,闻王可庄、郑苏堪(孝胥)诵君诗,相与叹赏,以为同光体之魁杰也。’什么叫做‘同光体’?乃是郑孝胥、陈衍诸人戏称同治、光绪以来一班不墨守盛唐参加‘宋诗运动’的诗人的诗。姚鹓雏评近代诗派,也说:‘若同光体诗,海藏(郑孝胥)、石遗(陈衍)之伦,与义宁公子(陈三立,伯严)《散原精舍诗》出入南北宋,标举山谷、荆公、后山、宛陵、简斋,以为宗尚。枯涩深微,包举万象。’又汪辟疆赠胡诗庐诗云:‘同光二三子,差与古澹会。骨重更神寒,意匠与俗避。’(以上均见《清稗类钞•文学类》)我们读此,可以略略知道‘同光体’的由来,和他们所揭橥的宗旨。陈三立、郑孝胥是他们这派的代表者。”显然,陈先生的“同光体”概念,深受姚锡钧、汪辟疆等人的影响,其所指也是清季“宗宋”诗风。而且,他把陈郑口中的“不墨守盛唐”,直接阐释为“参加‘宋诗运动’”,进一步明确了“同光体”的“宗宋”内涵。不仅如此,他也延续了太学诸子“时代错位”的误判,称“自是‘宋诗运动’成为同治、光绪间诗国里的一大潮流”,这显然与晚清诗歌发展史实不符。不过,陈先生也意识到这一问题,其1930年《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对此修正说:“不错,和曾国藩同时的著名诗人,如郑珍、魏源、何绍基、莫友芝之流都喜谈宋诗。这种宗尚宋诗的风气,我们可以把它叫做:‘宋诗运动’。近三四十年来,所谓‘同光体’,或所谓‘江西诗派’,便是继续这个运动的产物。”把道咸“宗宋”诗风视为“同光体”的渊源或先导,就相对客观了许多。陈氏《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是近代文学研究的开山式名著,其对“同光体”称谓的传播,以及“宗宋”为主的近代诗史叙事建构,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1934年,杨定烺《同光诗体》刊发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八、九和十期。该文系杨氏光华大学读书时的毕业论文,也是最早的专门研究“同光体”的文章。可见,此时“同光体”已作为一个学术问题,进入教育研究领域,在师生间普及、传播。杨氏曰:“晚近诗派,其能称雄文坛者,厥有同光体焉!同光体者:闽县郑孝胥之伦所为题目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也。出入南北宋,标举梅尧臣、王安石、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以为宗尚,枯涩深微,包举万象,为道光以来一大宗也。此宗又分两派:一派生涩奥衍……又一派为清苍幽峭……”可见,他对“同光体”意涵的界定,以及引陈衍之论将其分为两派的做法,都与姚锡钧一脉相承。不过,杨氏此文用大量篇幅对“同光体”的代表作家陈三立、沈曾植、郑孝胥和陈衍进行了专门论述,这对“同光体”经典作家的确立,有重要意义。同年,汪辟疆先生也在金陵大学中文系作了演讲,其讲稿后来整理为学术名作《近代诗派与地域》。此文先后于1935、1937和1943年在《国立中央大学文艺丛刊》《国民周报(南京)》及《中国学报(重庆)》上发表,对近代诗史叙事的建构,以及“同光体”称谓的传播,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文中,汪先生从地域视角,把清季民初的“宗宋”诗人归为“闽赣派”,而他解释这一新说法时说:“闽赣派或有迳称为江西派者,亦即《石遗室诗话》所谓同光派也。”可见,此时“同光体”称谓已为学界所熟知,所以,汪先生才会用“旧概念”解释“新说法”。值得注意的是,汪先生对“同光体”的阐释,“同光派者,陈石遗郑太夷目近贤学三元体者之戏称。三元者唐开元、元和、宋元祐也。此派以杜甫、韩愈、苏、黄为职志,……以其人并生在三元前后,共拓疆宇,颇有西方探险家觅殖民地开埠头本领。沈子培诗所谓‘开天启疆宇,元和判州郡’,及‘勃兴元祐贤,夺嫡西江祖’者,即指此也。近人以同光派称闽赣者,即源于此。此名称之由来也。”有关“同光体”的具体所指,以及从诗学意涵角度建构“同光体”名称的学术理路,汪氏与姚锡均等基本一致,但引“三元”说来阐释“同光体”的诗学意涵,却是汪氏的创制。可见,在接受太学诸子“同光体”意识的基础上,不断从陈衍《石遗室诗话》中寻找资源对其进行印证、阐释,是民国学者建构“同光体”意涵的普遍做法。

建国后,清季“宗宋”诗风被视为落后腐朽的代表,相关研究也少有人问津。关于“同光体”的认识,也基本沿袭了民国时期的理解,只是态度转向了反面。如1964年游国恩等编《中国文学史》称:“由于改良运动对封建的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冲击力量的不足,随着新派诗、新体文的出现和发展,各种腐朽的拟古主义与形式主义的诗派、文派,也争立门户,愈来愈多。势力最大的是宋诗派,即所谓‘同光体’诗人。这是宋诗运动的一个挣扎。代表作家有陈三立,陈衍等。”直到1981年,随着钱仲联先生名作《论‘同光体’》的发表,清季“宗宋”诗风才再次引起人们的关注。

钱先生是文仍沿续了民国以来从诗学意涵角度,界定“同光体”名称的学术理路,其“同光体”的具体所指,也大体是清季民初的“宗宋”诗风。与民国学者相比,钱先生的重要创新是,在前人多依据陈衍之说,将“同光体”分为闽、赣两派的基础上,又单独划分出以沈曾植为代表的浙派,从而突出了沈氏的“同光体”地位。的确,沈曾植在晚清诗歌发展中的地位比较微妙。就代际而言,如前所述,他当归属于“同光”之际的“清流”一代。钱先生亦指出“1898年,陈衍与沈曾植同客武昌,而沈在18年前,文坛已著盛名,与李慈铭、李文田、黄体芳一辈学者交游”,陈氏之所以推重沈氏,有“挟沈以自重”之嫌疑。而且,沈氏诗学也不以“宗宋”为限,其论诗主张“不取一法,不坏一法”,与李慈铭的“不名一家,不专一代”,颇为相近,集中体现了“清流”博采众长,力辟新境的诗学精神。陈衍也称其《秋斋杂诗》是“以平原(陆机)、康乐之骨采,写景纯(郭璞)、彭泽(陶渊明)之思致”,可见其与陈、郑诸人的不同手眼。只是因为乡贤诗学传统,及独特的学人气质,沈氏才比较偏爱山谷诗歌。因而,沈氏仍当属“同光清流”一代。不过,与张之洞、李慈铭等相比,沈氏在“清流”中又年辈较晚,戊戌客居武昌时,也与陈衍、郑孝胥等同辈论交谈艺。所以,把他视作“光宣”一代诗人,也有其合理性。准确地说,沈氏是“同光”到“光宣”的代际过渡性人物。民国学人讨论清季民初诗歌“宗宋”现象时,多以郑孝胥、陈三立为代表分闽、赣两派。彼时沈氏已过中天之势,但其影响仍在,因而,时人就因其师法山谷的诗学倾向,简单地把他归入赣派。钱先生敏感地意识到,沈氏与陈三立虽都取法山谷,但意趣明显不同。而且,沈氏年辈也早于陈氏,让他附属于陈氏,颇为不妥。所以,他为沈氏另张一军,别辟为“浙派”,确立了其三足鼎立的“同光体”地位。如果就陈衍、郑孝胥当年所称的“同光体”而言,确认沈曾植的“同光体”地位,自然非常正确。但这样一来,也使陈、郑最初的“同光体”,与太学诸子的“同光体”,混为一谈,让人更加无从辨别了。

不过,仅就清季民初诗歌“宗宋”现象本身而言,钱先生将其分为闽、赣、浙三派,还比较符合实际。而且,他对各派条分缕析、脉络清楚地分析,也使人们对这一现象有个宏观、整体地把握。因而,其观点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同光体”这一术语的所指,也随之基本定型。其后,学界的相关研究,如1985年王镇远《同光体初探》、1987年周颂喜《关于“同光体”》等,都基本是以此为基础或框架,对“同光体”诗学宗趣或诗歌创作的进一步详细剖析。

总之,民国以来的“同光体”意涵,深受太学诸子“同光体”意识的影响,而现当代学者关于这一称谓的学理建构,也多沿袭姚锡钧忽略时代意义、界定诗学内涵的思路,最终导致了“同光体”所指的时代错位。当然,在这一过程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如1947年,夏敬观《同光诗派》枚举同光代表诗人时说:“就时代言,则同光最为多事之秋。兹就其诗有成就举之:祺祥事变,则有高伯足,王壬秋。清流则有张香涛、张幼樵、陈弢庵,其后又有梁星海。戊戌则有翁叔平、文道希、陈伯严、黄公度、康长素、林暾谷。庚子则有袁爽秋。”所列就多为“前后清流”之属。不过,该文又受主流观点影响,认为“同光时居高位而能诗者,有曾滌生、张香涛,而主壇坫,乃属之在野之陈郑”,仍以主要篇幅介绍了宋诗派。同年,白墮《同光诗派与掌故》则指出:“而同光间人则不畏文字之祸,是唐宋以来难得的遭逢。这时黼藻升平的时代已经过去。士大夫满腔的悲愤感触是没有人能说不应该发的。在朝的便以直言敢谏自命,在野的便以著书讲学相号召,刺讥当世得失,而无贾祸之虞。尤其是光绪元年以后的士大夫——指正途出身的京朝翰林御史部曹,以及这班人之退闲乡里者,加上尚未入仕的士子们,形成光绪元年以后独有之清流阶级——其意气之激昂奋发,不但乾嘉中人所难想像,即咸同中兴的人物,看起来都有点不入眼。这样的时代环境,这样的人物思想,就产生同光的诗派。”比较准确地描绘了同光时代风气,及陈郑“同光体”的实际所指。只是文章类似随笔,兴趣在于介绍李慈铭、翁同龢诗中的文化典故,未能引起学界的注意。

结语:时代错位与代际反戈

本来,对于一个诗歌流派或一种诗学思潮,称之为“同光体”或其它,也无甚紧要。但“同光体”称谓的形成,经历了一个复杂的传播和阐释过程,不弄清其来龙去脉,不仅影响其实际内涵及背后精神的正确理解;而且,更为要紧的是,这一称呼本身,带有磨灭不掉的时代指向,在民国以来形成的“宗宋”为主的晚清诗史叙事语境中,推波助澜了对“同光诗歌”认知的时代错位,严重影响了晚清诗史叙事的现代建构。

毋庸讳言,当下的近代诗史叙事,很大程度上仍沿用了陈衍、汪国垣等晚清、民国学者形成的基本框架。当然,这自有其合理性。陈、汪等晚清、民国学者,既是历史的参与者,又是历史的见证者,他们的晚清诗歌研究,不仅具有学术价值,而且具有史料价值,这是今天学者无法超越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们的观点就毋庸置疑。事实上,也正因为这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独特优势,制约、影响了他们置身事外的历史客观性,使其学术观点或判断,带有更多的本位色彩,甚至有不可避免的现实考量或利益关切。特别是陈衍、汪国垣等,对晚清诗史叙事产生重要影响者,他们本身就是鼓吹或倡导宋诗运动的诗人,其历史叙事中,难免掺杂自我立场的言说。因而,我们还需要关注不同的声音。从民国时期柳亚子对“宗宋”诗风的抨击,和新文化运动对“江西余孽”批判来看,“宗宋”诗风在清季民初的影响,也不完全是陈、汪等建构出来的,毕竟批评本身,就说明了一种存在。但这也不代表“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就完全客观、准确,它仍存在被夸大或变形的风险。或者说,这种影响到底有多大,它的边界在哪里。就现有资料看,光绪十五年前,除沈曾植外,“同光派”几位代表性人物,都还没有形成明确的“宗宋”倾向,而他们在诗坛真正产生影响的时间,又大致在十年以后。那么,同治十三年和光绪前二十五、六年,这近四十年的诗坛哪里去了?显然,在当下“宗宋”为主的近代诗史主流叙事中,“同光”前四十年的诗坛地位和意义缺失了。而导致这种缺失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同光体”这一称谓本身所具有的时代迷惑性。如前所述,太学诸子已有因“同光体”的“同光”二字,而断定“同光而后,始有人提倡江西诗派”的倾向。后来很多学者,又像陈子展先生当年那样,由于“同光体”字面的时代指向,下意识地认为“宋诗运动”是“同治、光绪间诗国里的一大潮流”,然后以此为基础,寻找证据,试图将它与道咸“宗宋”诗风直接联系起来,以建构近代诗歌发展的完整链条,即便证据不足,也要称其为“继续这个运动的产物”。这实际是把“光宣”诗歌的影响,放大至整个“同光”时期,从而导致了“同光诗歌”认知的时代错位,及其诗史地位和意义的缺失。

当然,这种状况的形成,还与晚清“宗宋”为主的诗史叙事语境有关。这一话语体系的奠基者陈衍,在其著名的《石遗室诗话》中,就把清季“宗宋”诗风直接溯源于“道咸诸老”。那么,陈氏为何以“道咸诸老”为祈向,而忽略同治一代的实际影响呢?这也是近代诗歌发展中,常见的一种“代际反戈”。就像“同光清流”崛起时,不满“道咸”而希冀“乾嘉”一样,陈衍等“光宣”一代自立诗坛时,也不满“同光”而祈向“道咸”,其后,柳亚子、林庚白等民国一代欲主盟诗坛时,又对“光宣”一代大加指责。这种“代际反戈”现象,在林庚白身上有比较清晰、集中地表现,他曾自剖学诗心路历程说:“偶过上海,出所为诗示陈三立、郑孝胥使评定。……余虽喜三立之誉,而愤孝胥之讽,寻自忖度,余诗故不佳,孝胥讽余,特以傲余耳,必求所以胜孝胥者,攻读益肆。民国三年,刊《急就集》,流传旧京,诗渐有进,仍不能拔于所谓同光体之窠臼。嗣后又有《舟车集》,视《急就集》无大差别,……私以为余诗裁堪与乡人李宣龚辈颉颃,容犹不逮,何以轶孝胥,遂废诗不作。又三四年,余始治社会主义之学,旁及欧美文学,于中国古人之诗,……遂尽发古人之奥。民国十七年戊辰,余之诗一变而为熔经铸史,兼擅魏、晋、唐、宋人之长矣。不但此也,……益知余诗非惟远胜郑孝胥,直与杜甫争席可也。”可见,林氏大半生学诗,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超越前辈郑孝胥,郑氏对他的影响,可见一斑。而至1940年,他发表《丽白楼诗话》时,却又对“同光体”火力全开。如果仅就其诗话看,林氏与“同光体”,俨然水火不容、判然对立。所以,晚清、民国诗人这种诗话资料的“现场言说”,不能简单地视作一种客观的学术成果,它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立场表达”。为自标独立,新一代诗人,常会对上一代的成就和影响有所遮蔽,甚至是“反戈一击”。因而,我们不能太过迷信这种“现场言说”,除了关注他们“说了什么”外,更要仔细考察他们“做过什么”,只有在全面清理诗歌发展史实的基础上,再结合诗话资料进行反复验证,才更有可能接近史实真相,从而校正诗史叙事中存在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