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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沈虎雏老师 ——原轻工业学院机械系师生深情缅怀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陈国华  2021年05月06日07:49
关键词:沈虎雏 沈从文

对于原北京轻工业学院机械系部分师生来说,万万没有想到,跨入2021年第一天的夜里,他们敬爱的沈虎雏老师在北京东部的一家医院悄然病逝,享年84岁。虽然他们早已知道沈老师抗癌化疗四年,经历了数十个艰难的疗程,但噩耗传来,仍让他们在各自的班群里“流淌哀痛”。

轻工业学院后与他校合并,成立新的北京工商大学。校长孙宝国得悉后,1月6日专门写信给沈老师的夫人张之佩老师,表示诚挚的慰问。

孙校长在慰问信中提及了沈老师为人所知的一大贡献,就是他作为著名作家沈从文的二儿子,花费二三十年的时间,致力于父亲全集的编辑出版工作,付出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努力。

在慰问信中,孙校长动情地写道:“作为一名教师,虎雏先生为人师表,潜心工作在机械系教学科研一线,机械制图课深入浅出,给学生留下深刻印象,低调朴实的风格对青年学生影响至深。”孙校长在信中用了两个“犹记得”的句式:“犹记得老同志团拜会上虎雏先生对学校发展的关注,犹记得2015年机械系校友聚会时虎雏先生对学生们的殷殷嘱托。”

让我们从当年同事、学生们的讲述中,还原出沈老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认真执教的场景,领略他精湛、迷人的教学风采。

1980年8月沈虎雏(右一)、张之佩(右二)回京任教,在家中与沈从文(左一)合影摄影/王予予

沈从文时常问询他们的上课情况

上世纪50年代初期,15岁的沈虎雏因迷恋机械,从北京四中初中部毕业后,执意要去报考北京重工业学校,这是一所全市有名、以严苛著称的中专学校。沈虎雏哥哥沈龙朱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虎雏从小就喜欢机械,小学时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四轮小车,还到处收集废品,卖回点钱捐给抗美援朝。他不考高中,为的就是中专毕业后就可以参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国家建设。父亲希望他能考大学,但最终理解他而支持他,实现他的心愿。”

毕业后他就来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在铸工等车间做过最累最重的岗位,成为铣床研究所最年轻的技术员,经历了较全面的技术磨炼,巧思苦干,年年上光荣榜,1959年当选为北京市先进工作者,1960年获得“市青年红旗手”的称号。1966年7月响应号召,携妻女支援三线建设,参加四川省自贡长征机床厂的建厂工作,先后任技术员、工程师。

沈虎雏全家在自贡工作、生活了十四年,历经艰辛。他作为设计科骨干,主持和参加多项机床产品研制,研制成功cx-001型半自动滚刀直沟铣床和cx-002型半自动花键轴铣床,获得省重大科技成果奖、全国科学大会奖,填补了工具行业的国内空白。沈虎雏夫人张之佩回忆说:“他基本功好,有过硬技术,责任心强,有担当。产品鉴定会上,他亲自操作,上去一次成功。工人师傅遇到难加工的活,总是会找他商量。厂长把他画的机床图留下来,新来的大学生入厂教育时,会展览出来给他们看。”

打倒“四人帮”后,年岁已大、急于做事的沈从文心中老有让儿子回京的愿望。在《沈从文全集》书信卷中,时常可以看到那个时节这种愿望的倾情流露,同时也有多干实事的嘱托。譬如1977年5月1日,沈从文致信沈虎雏、张之佩:“我们不免主观希望你将有机会参加其中之一种,就便来看我们,因为妈妈很想念你们。”“你能因公回来看看我们,自然极好。”“多做实事,少说无当大处空话。”3个月后,8月16日再写信说:“妈妈和我总希望你们十天半月要来信谈谈一切。”“国家要人爱,事情也总要有人做,又肯定会不断有人诚诚恳恳、热情忘我地在做,一切向好处努力。”1979年6月7日,老先生在信中感慨而道:“看来我真有点老了,能得你们在身边或可望多活几年,尽可能为国家多做点事,对妈妈更重要。”

张之佩回忆道:“经过数个月的沟通,我们向正在重建的北京轻工业学院投递求职信,很快被录取。”1980年8月开始搬家,沈虎雏在厂里找了不少油毡纸包装物品。到北京后行李还没打开,第二天就开学,当上机械系制图教研室助教。

有亲友对沈虎雏、张之佩说:“你们回来了,爸爸妈妈的脸上笑容多了。”沈虎雏曾在工厂给工人上过课,有教书的经验,而张之佩则较为紧张,写好教案后,常找空教室备课,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写板书。沈从文时常问询他们的上课情况,言语多加鼓励。

张之佩说了一个有趣的场景:“机械系只有一个先进名额,第一年我评上先进教师,老爸爸(即沈从文)有些纳闷,就想他的儿子怎么啦。连续两年都是我获先进,直到第三年我被教务处借调离开机械系,先进称号就是沈虎雏获得了。”

1986年沈虎雏手绘作业题

教研室里唯一搞过多年机床设计的老师

现居美国的王万智曾和沈虎雏在同一个教研室工作二十多年,他用微信语音告诉北青报记者:“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彼此之间没有一点隔阂,好像亲兄弟一样,是我在工作中这么多年碰到的最好的同事。”

“当时学校正处重建时期,规模小,底子薄,人手不足。”王万智说,沈老师在机械制造、工艺设计等方面实践经验丰富,知识渊博,他挑起最重的担子,不到一年就建起了机床实验室,还是筹建公差技术测量室和金相实验室的主要功臣。“到1982年时教研室才有五六个人,一个人都要负责一两门课,还要指导试验课。因为机床设备特少,容纳的学生很有限,一个班要分成5批,所以都是他一个人在带着学生做。”

王万智以他自己毕业的华中工学院为例说,在校时这些试验课也开得很少,因为难度较大。就是在清华大学,虽然开这样的课比较容易,但也开不出多少试验课。“当时真是从无到有,沈老师和我们就想尽量多开试验课,像冷加工这些试验课难度很大,是几个专业的东西,沈老师说多开开吧。”他停顿一会儿说:“这些课开出的试验都是很难的。我们退休以后,学校再也开不出这样多的试验课了。”

王万智说,沈虎雏是教研室里唯一搞过多年机床设计的老师,实践经验丰富,讲课重点突出,深入浅出,逻辑性强,课后辅导也很认真细心。不仅学生们喜欢上他的课,连年轻的老师都愿意听他的课。

87岁的姚家梁老师住在昌平汇晨老人公寓,因疫情原因,采访只能安排在室外露天桌子边。北青报记者担心寒冷天气,几次提醒姚老师提前结束访谈,但他一说起沈老师,谈兴甚浓。作为当年制图教研室主任、后来的系总支书记,他感慨而道,沈虎雏老师的课事先准备很充分,非常精练,讲义的要点、难点突出,不是在黑板上“开机床”,而是结合他自己的实践经验,在理论上技能上讲练结合,对学生很有吸引力。

姚家梁感触最深的是,沈虎雏讲课没废话,出手画图很规矩,不像有的教师在黑板上随便画。“1980年扩招了一个班,叫803班,由沈老师负责教制图课。我观察比较,他负责的这个班,学生们总体的设计水平、制图技巧要超过别的班。”姚家梁曾见过沈虎雏操作机床,非常内行,技术超常。“学校的老师大都是学院派,实践能力不行,而沈老师在一线工厂熏陶这么多年,能力全面,不是纸上谈兵,能解决大工程的工艺问题。当年轻工部引进项目仿制,力求国产化,遇到很多问题,沈老师应邀参加,在制图上把关,提出很多工艺要求来加以完善。”

姚家梁回忆道,沈老师开机床选修课,报他的学生最多,最后找他指导毕业设计的学生也很多。他说:“以前做毕业设计,大都是假题真做,就是把数据改一些。而沈老师注重实用性,对毕业设计原有的方式进行了一些改进。”

沈虎雏去世后,女儿沈红整理他的遗物,发现多份当年发给学生的课程设计指导书,均是他自己亲手刻写而成的。譬如有份《机械制造工程基础课程设计指导书》,近九百多字,详细标明了编写课程设计的注意事项和技术要求,其中要求学生“书写工整清晰,工艺语言要简单、明确、完整”,成绩评定依据则是“工作的条理性、理论联系实际的能力、表达的逻辑性”,这些布置作业的用语极具专业性,工整的手书也充满了职业的美感。

沈红算出父亲当年所开的课程多达七八门,包括机械制图、画法几何、机械制造工程基础、金属切削机床、机床设计制造、刀具架具和机制工艺等,最后阶段还开设新课《设计方法学》,那些年来多次获学校教学质量优秀奖。沈红感慨说道:“当时我正上高中,面临高考,他们顾不上我,也就从不给我压力。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学生。”

作为哥哥,沈龙朱觉得沈虎雏在工厂机床设计方面积累了很多经验和技术知识,回北京在大学任教是并不艰难的转变。他有感而发:“我也做工厂技术工作多年,看过他的机械设计图,一直都十分佩服,他做事一向认真心细。”

曹利红保存的1984年上学期成绩册,上面有沈虎雏等老师签名

上课先教大家怎么削铅笔

经工商大学校友会负责人吕东燕牵线,原机械系80级、81级的几位同学会聚在校友会办公室,一谈起沈老师,就有说不尽的小故事,还有那绵绵长长的怀念之情。

80(3)班的孙小勇至今还记得沈老师上第一堂的情景:“他用粉笔写字,板书用的是工整、娟秀的隶书体,三米六的大黑板,从左向右,没有串行,尤其是画图功夫太出彩了,点线面结合,同学们被震住了。”他说,我们班是扩招出来的,属于走读性质,都是北京孩子,沈老师教我们制图课,按北京话说就是被我们抄上了。“论讲课效果,沈老师在我们心里是排第一位的。”

没想到的是,沈老师上课先教大家怎么削铅笔。孙小勇描述说:“沈老师要我们买2B中华牌铅笔,削笔时两面深一点,侧面薄一点,笔尖有点长方形,教我们怎样用笔。”谈到画图的细节,老同学们七嘴八舌地互相补充,80(3)班班长丁克坚说:“沈老师要求我们用标准的仿宋体。”80(3)班团支书束因蒙说:“制图中有中心线、轮廓线、边框线,笔有窄有宽,沈老师教我们用笔,粗细深浅各有不同。”81(1)班吕东燕说:“让我们用0.8毫米的黑光笔。”

孙小勇始终不忘其中一节课的结尾:“为了让沈老师多讲一点课,正好到了45分钟,沈老师讲了一段妙语,我们又鼓掌又拍桌,好把下课铃压住,让老师接着讲下去。下一节课老师推门进来,以为走错教室。”他啧啧说道,赶上一位好老师非常幸运,沈教师肚里有货,上课不看讲义,就能讲得生动鲜活。就是到首钢拔丝厂实习,同学们也是紧紧跟着沈老师转,竖着耳朵听讲。车间里噪音大,他带我们到车间外树荫下讲解,点评所见的机器例子,灌输新的知识点,让我们时常有恍然大悟之感。

孙小勇回忆说,有一次课后,几位女同学突然拿出“部标、国标机械制图手册”考问沈老师,沈老师笑着说:“你们可以问。”女同学连续问了三道涉及铣床的零配件、尺寸和规格的问题,沈老师一口气全部答上,惊呆了同学们。

81(2)班的曹利红描述沈老师的讲课场景:语速不快,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用词严谨,不会出现重复的内容和句子。听课时若开小差落下几句,则会留下一段空白,若把老师讲课内容记录下来,一定是一本无需修改的优秀讲义。80(3)班的卢亚南公认做笔记最好,有一次沈老师向卢亚南借课堂笔记三天,结果三天没还,卢亚南红着脸催要,一周后才得以归还。2004年毕业20周年聚会时,沈老师才说破了这个谜底,原来当时有一位机械制图室的年轻老师想借笔记,沈老师就转借学生的课堂笔记,那位老师连续抄了一周,连称里面的内容太精彩。

束因蒙毕业后去轻工设计院工作,沈老师的制图课让他受益终身。他回忆说:“这门课的教材比较枯燥,立体的东西不好理解。但沈老师善于靠具体例子启发你,想方设法让你理解。他在工厂呆过,有深切体会,他告诉我们,图纸就是你的语言,要传达给别人,让别人看懂。”

81(2)班的田宏对沈老师上课的两个环节记忆犹新,认为对自己后来的学习和工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是极为漂亮、讲究的板书,二是课后留的作业。“他的板书从不连笔,每一张图都像是一张张规范的样图,传递给学生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态度,告诉学机械的学生,今后你们的每一个设计都要精准和规范,不可以潦草和应付;沈老师课后留不少的作业题,按难易分为ABC三档,全部来自沈老师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机床故障情况,让同学们从中找到解决方案。”田宏说,这些题拿到手里,常常无从下手,即使反复琢磨,也找不到思路,因此能引发同学间讨论,相互在大家的作业里找思路和启发。

田宏当年每次只是挑着做几道题,每道题都答对了,因而给沈老师留下印象:“他在教研室和其他老师讨论我们班,说到有两个同学的作业挺有意思,其中一个就是我。”田宏后来留校任教,在新生入学教育时、在学生毕业时都要讲沈老师的教学故事,她把当年老师的做法用在课程设计考试上,让奇妙的一堂课、一套作业传递着职业精神。

曹利红也得益于沈老师布置的作业题:“沈老师的作业内容很多来源于机床设计制造的实际问题,教材上很难找到答案。有一次我自认为那道题用几句话可以回答清楚,就大胆地只写了3行,结果沈老师给了我5分!这个5分让我很惊喜,从此便更用心地学这门课,期末这门课得了5分,这是我专业课里唯一的优。”沈老师提出要练就机械工程师的基本功,就是用眼睛量尺寸、量金属加工表面的光洁度,用眼睛看机器内部的结构,他还说某机床专家能从机器发出的声音,去判断车间机床种类的配置和动力大小。这些都给曹利红和她的同学们增添了学习的动力和对专业的憧憬。

2015年81级学生毕业30周年师生相聚,前排右四为沈虎雏

他做到了父亲所赞许的高度

1931年10月,沈从文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短篇小说《虎雏》,记述一位来自湘西的16岁苗族小兵在上海的故事,阳光野性却难以在大城市造就,表达了作者对于理想教育的某种叹惋。6年后,他用“虎雏”作为刚出生的二儿子的大名。

沈虎雏从不愿声扬自己“沈从文儿子”的身份,一向在学校低调行事。上世纪80年代初,“沈从文热”正在慢慢兴起,一些同学喜欢看沈从文的小说,发现《虎雏集》怎么与沈老师的名字暗合?于是有个别同学会悄悄地问沈老师的夫人张之佩老师,得到确认后又被告不要声张。有人胆大去问沈老师,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姚家梁老师与沈家有一个特殊的关系,他原来单位的书记刘宗满在北大读书时是地下党员,曾分配做动员沈从文留下的工作,由此姚家梁较早与沈家有来往。他说:“有一年通知去东华门故宫一仓库,取回被抄没的沈从文藏书。我和沈虎雏骑着三轮车去取,我们俩轮流骑着车运回来。”

沈从文一家从平房搬到崇文门新居,81(1)班的几名男生曾过去帮忙搬书。班长付嘉回忆点滴的细节:“书都捆好了,我们就是搬到130小货车上,再卸下搬楼上。张之佩老师买了好吃的包子招待我们。颜钢同学还装了一书包老爷子不用的书籍回家,我们都说他赚了。”

1986年沈从文因肺部感染住院,沈虎雏日夜照顾。12月3日他在协和医院303病室给在广西讲师团工作的夫人张之佩写信:“我坐在灯下写信,背后传来爷爷的沉重呼吸声,他面色涨红,睡得很不稳,时常被呛咳惊醒,这时候他的脸就更显得深红。”由于教学任务繁重,本部和大兴分部两头跑,加上去医院照顾重病的老父亲,沈虎雏自己颈椎病发作,眩晕至天旋地转,辗转医治较长时间。

81(2)班刘文锁对沈老师细心照顾和全力编撰全集印象最深,也由此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沈老师晚年除了父亲的事,没有其他爱好。两三年前我母亲身体不好,我也放下手中的事,尽心照顾我母亲,不留遗憾,也不需要鞭策,这就是沈老师给我的报恩教育。”

80(3)班的董勇记得有一次画大图课,画了一半心中烦躁,就悄悄地溜出去打球。过了一会儿沈老师来到操场,细声地说:“你得回去画图,不能打球。”又说:“你能画好。”再说:“你可以做好。”董勇躁气全消,乖乖地跟着回去。毕业20周年聚会后,董勇开车送沈老师回家,途中师生聊天,沈老师说:“上课时的事,你还有意见没有?”董勇心头一热:“哪有意见,老师对我们好。”

沈虎雏曾在《读书》1998年12期刊发《杂忆沈从文对作品的谈论》一文,其中说到父亲的议论:“好的作品,他常用‘自然’‘素朴’或‘家常’来概括,做人也一样,他若说某人‘家常’,那是很高的赞词。”作家王安忆记住沈虎雏这段话,时常在文章中提及。对于学生们来说,“自然”“素朴”“家常”也是虎雏老师为人做事的真实写照。

他做到了父亲所赞许的高度,也走出了他独特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