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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龙​:王熙凤权力得失史
来源:《文史知识》 | 李小龙​  2020年12月10日08:27

王熙凤虽非《红楼梦》的“ 正旦”,但若说她是作品中故事最多、形象最饱满的形象之一,应该没有异议。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我们也可以认为《红楼梦》算是一部王熙凤的权力得失史。

一、得

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王熙凤便“未见其人,先已有照”(脂评):“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这段评价已经给她定了性。接下来第三回虽是宝黛初会,实际上最精彩的却是王熙凤的亮相,这已是《红楼梦》中最经典的情节,不必赘述。

就在这段王熙凤表演性出场之后,王夫人立刻接问:“月钱放过了不曾?”这句话有着多重的意义:脂批说“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只指出此为后文与月钱有关情节的铺垫或呼应,着眼点在叙事策略上;其实,此语还暗示了从冷子兴演说时便揭开的荣府经济窘况;从王熙凤的形象塑造来看,也向读者展示了荣府的权力结构——直接管理家务者为王熙凤,但她的直接领导是王夫人。接下来,王熙凤回答说“月钱已放完了”,然后立刻转了话题:“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脂批说“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又说这段为了避繁的“闲文”“却是日用家常实事”,这个看法可能并不准确,或许,所接之文才是作者的正文,也就是说,前面分析关于“月钱”话题的三重意义中,最后一个才是压轴的重点。所以,接下来的这段问答才会进一步向读者确证这一权力结构,即荣府本为王夫人掌管,而目前或已委托给了王熙凤—虽然这一权力结构直到第六回周瑞家的说“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才真正挑明。

曹雪芹的笔总是如此灵动,虽然此处主旨在展现权力结构,但还是会归结到原来的情节脉络中去。所以王夫人才会说:“有没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这一叮嘱既表现了对初进贾府的黛玉的关心,也再次显示出她管家人的身份。不过,王熙凤的回答却是:“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这句话很考验读者的生活经验和对《红楼梦》人物语言的把握,脂批早点出关窍:“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我们这里暂且不论王熙凤究竟有没有“已预备下”,但从回答的口吻看,反倒处处透露着一种强势:这种强势当然从“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就开始了,但那还没有针对性;但这段对话前说“想是太太记错了”便已透露此中信息,哪怕真是王夫人记错了,若是对贾母,想来王熙凤不会说得这样硬气;而这里更是无视王夫人的提议,直接把功劳抢到自己手中。

当然,这里写得尚较笼统,我们再拿一个细节来分析一下就可以更清楚。在第十一回,荣府诸人到宁府来贺贾敬寿辰,但贾母缺席,贾珍说:“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接下来作者是这样写的:“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这个答话中关于贾母不能来的原因究竟是真是假,仍如前文王熙凤说“已预备下”一样,很可能是场面话,这一点,脂批也说:“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但最重要的还不在这里,而在“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这是作者明明白白写出来的动作,若对《红楼梦》世界中的礼仪稍有了解就会知道,这样做是极不礼貌的。比如第七十三回中柱儿媳妇与迎春吵架,探春看不过,叫来了平儿并向她告状,“当时柱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以彼例此,便可知这里抢话的造次。

从这些小细节,我们可以体会到,王熙凤得王夫人器重,从而主持荣府家政,但由于王夫人相对温和,正如贾母的评价“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第三十五回),所以在二人的关系中,凤姐就更为强势。

当然,这种强势不单单是“伶牙俐齿”的功劳,上面引用的这句话中的某些文字就颇可细思。在说明贾母情况时,我们注意王熙凤是这样说的:“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我们暂且假设菊花盛开的九月贾府还有桃儿可吃(依常识而言,当然不大可能,但若那样理解的话,王熙凤的谎言就太低劣了),但关键不在这里,而在王熙凤的语气中,她说“吃了有大半个”,这句话一般会说“吃了大半个”,加一个“有”字,读者可闭目细思,或许可以想象出王熙凤说话时那种“当直巡更近五云”的神气。

从这一句的分析可以看出,王熙凤的强势主要来自在贾母面前的得宠。她显然将赋予自己治家权力的人认作贾母而非王夫人。这一点与她自己招收的丫鬟小红颇为类似——因为小红也找准时机“爬上高枝儿去了”。

二、转折

整部《红楼梦》中,王熙凤辉煌的顶点是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在贾母的策划下,荣府上至贾母、下至丫鬟都出资来为王熙凤筹办生日。正如顶点同样也意味着下降一样,此次生日宴会也成为王熙凤由盛而衰的分水岭——而且,这似乎正是作者有意的安排,尤氏敬酒时就说:“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虽是调笑,却又像是预兆。脂批便看出了这一点,评云:“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这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贾府的影射,但既然直接说给了凤姐听,总还是有些耐人寻味的。接下来鸳鸯等也来敬,凤姐推辞,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此语当然也是一种敬酒策略,但仍然显得重了些,在此前的对话中从来没有过。这些情节都似乎在暗示凤姐地位的转折。

果不其然,“酒沉”了的凤姐无意中撞破了贾琏的奸情,大闹一场,但这场“泼醋”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先是贾琏提剑追杀凤姐,在贾母面前说:“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这话虽有一半是借酒盖脸,但也不得不说道出了部分真理。此时贾母也正是凤姐的守护者,不过,她的态度却颇可玩味:“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前半段为贾琏辩解,后半段竟隐然指责起凤姐来。其实,在贾母此话之前,邢、王二夫人应该已经在说类似的话了,作品中说“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所谓的“说”,应该也是劝她不要再闹的意思。贾母的话中,“他多吃了两口酒”,程甲本等改作“叫你多吃了两口酒”,或为误改,因为用“他”者,是向邢、王二人说话的口吻;而改为“叫你”,则直面凤姐,锋芒太露,贾母定不如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一版、1996年二版均为“他”,2008年三版则改为“叫你”,且未做校记而径改,似未为当)。但无论哪种表达,在这次的事件上,她们并不都站在凤姐身后。很多人用封建礼教来解释,却并不能令人信服—封建礼教确实允许男性三妻四妾,也禁止女性醋妒,但像这种与有夫之妇通奸并被捉奸在床的丑事还是不被允许的。

第二天,贾母告诉凤姐,“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并说“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听起来并非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如说是弹压或者拉偏架罢了。琏、凤和好后,王熙凤本来还想再理论一番,贾琏一句“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就堵住了她。从此,王熙凤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作者先是写了她要赶走周瑞的儿子,赖嬷嬷说“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她才作罢,作者突然插此一笔,应该是有原因的,或许,这是正式得罪王夫人的开始。再接下来,作者没有给王熙凤一丝喘息的机会,立刻就开始了“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又因此事结结实实地得罪了邢夫人。连五十四回说书人说的竟然也是“王熙凤落难”的故事,那个落难公子的名字与凤姐重复得毫无必要,只能理解为作者以此有意影射凤姐的沉沦之路了;那次的元宵节上,王熙凤说的笑话也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得“冰冷无味”。接下来的十回里,辱亲女、欺幼主、探春兴利除弊、紫鹃试玉、杏子阴私祭、柳叶渚之争吵、茉莉粉事件、宝玉瞒赃……一时间荣府危机四伏,似乎表明主事者已经没有掌控力了。从第六十四回开始,作者之笔又回到王熙凤身上: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受到威胁,于是设计借剑杀人并大闹宁府,再把宁府的人全部得罪完;到第七十一回因婆子的小事与邢夫人再生嫌隙,而此时的她原即有病,“又受了些闲气”,就更加严重。这时,从生理到心理上,压垮她只需要一根稻草。

三、失

在分析压垮凤姐的稻草之前,我们还需要解释一下。其实,她的权力之“失”从“得”时就开始了。我们前文说她相对于王夫人的强势,看上去似乎无甚大碍,但总会对王夫人造成影响,从而累积王夫人的反感。就像前文提及凤姐的抢话,王夫人自然不会高兴;第三回王熙凤直接说“想是太太记错了”并逞能说自己“已预备下”的时候,王夫人的表现也颇堪玩味,作者是这样写的:“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脂批说这是“深取之意”,甲辰本的脂批甚至说这是赞赏“凤姐是个当家人”。我很怀疑在这里脂砚斋“亦且被石头瞒过了”——这个表现自然可以做出正面与负面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但依贾府的规矩并揣摩王夫人的心理,我觉得她“深取”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可能是不喜欢,但也并不严重,只能用微笑敷衍过去。事实上,这种影响不仅仅是当事人的感受,就连贾母也有所比较。第三十五回中她说:“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所以,我们在《红楼梦》里看到太多王熙凤变着法子讨贾母欢心的情节,但几乎没有一处把这种功夫用在王夫人身上。

那么,王夫人对王熙凤又是如何呢?荣府的家政大权在二房即贾政手中,而不是在大房即贾赦手中,这一点作品中借贾母之口早已点出(第四十七回),学界也多有讨论。所以,目前的当家人应该是王夫人,王夫人若想选一个人来协理,大房的人当然要靠边儿站,之所以选择了王熙凤,与以前的协理宁国府一样,不过是一种“借调”罢了。借调的原因,也并非她贾赦儿媳妇的身份,恐怕更多是因为她与王夫人的血缘关系。所以,她的权力得来并不名正言顺。然而,在整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王熙凤“爬上高枝儿”从而对王夫人不假辞色的倾向越来越严重,最后也失去了王夫人的欢心——这一历程的终点,就是压垮她的那根稻草——抄检大观园。

我们也会注意到,抄检大观园的导火索虽是“痴丫头误拾绣春囊”,其实却是从下人设赌局开始的,这也正是凤姐治理不力的体现。至于那个导火索绣春囊,作者又偏偏让邢夫人先发现,她拿着这个先在迎春处对凤姐发了一通牢骚,转身就把绣春囊封起来,让王善保家的带给了王夫人,其中兴师问罪之意不言而喻。“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加上这是邢夫人(从权力次序而言荣府本应由她来掌管的)出的题,王夫人如临大敌,立刻带上绣春囊,来找王熙凤问责,一进来就“喝命:‘平儿出去!’”,并“含着泪”拿出绣春囊,然后“越发泪如雨下”“又哭又叹”,这些表现都是认定此绣春囊为王熙凤所有,这种看法未必有常识的逻辑(所以王熙凤很容易就自证清白了),但却未必没有情感逻辑,因为这暗示了王夫人对王熙凤的总体看法甚至是对其管家能力的失望。最后,她们为了整肃闺门,决定抄检大观园。“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这里忽然搭配一个掣肘之人,究竟是王夫人“天真烂漫”,真心想帮王熙凤找个帮手,还是她内心隐然对凤姐已失去信任而要安插一个眼线呢?我们不太好判断,但前边说得很清楚,参加抄检的有“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五家陪房,加一人从账面上看并不能增加更多的力量,所以,我更倾向于后一种解读。

我们再细看抄检的过程,凤姐似乎成了边缘人物,反倒是王善保家的如得了尚方宝剑,主导了查抄。不仅如此,从抄检大观园开始,我们细读文本,会发现荣府的家政(无论是处置司棋,还是重抄怡红院,驱逐晴雯,为凤姐寻找人参,发放芳官出家,甚至迎春回家以备相看、官媒求说探春等事)又一一重归于王夫人之手了,这虽然有凤姐生病的因素,但不得不说,这也正是王夫人放弃凤姐的表现。于是,王熙凤的权力得之于王夫人,最后也失之于王夫人,中间的转折却不得不说是自己积累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