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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成难:以飞翔的姿态展现生活的温柔和暴烈
来源:《中华文学选刊》 | 汤成难  2020年11月03日08:54
关键词:汤成难 生活

“我有三十二只羊和十一头牛。牛是黑的,羊是白的,像围棋子儿,白天不管牛和羊躲在哪儿吃草,我都能一眼找到它们。”这是小说《西西河的夜晚》的开头。我的每篇小说开头,总是要花去很长时间。尽管如此,至今也没能写出一个让人津津乐道的开头来。我把自己这种顽疾一样的拖延症美其名曰等待。有一次朋友打电话来,问我一个月前构思好的小说写得怎样了,他迫切地想阅读。我告诉他我正在等待第一句话的到来。朋友回击:我去,你就说你一个字还没写呗。

《西西河的夜晚》这篇小说的开头倒是例外,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她好比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了一些。我猜其原因,也许是这短短几句阐述了我内心的最诚实最渴望的部分,即:在草原放牧,以此度过余生。

放牧,这一度成为了我的理想,且铿锵有力,我把这个理想向身边的朋友宣告,朋友提出的第一个疑问是,你不想家吗?我说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啊。然而我知道自己言不由衷,一个虚构的场景出现了:我在草原上放牧,风吹草低,辽阔高远,但内心却被什么东西隐隐地牵扯着,我情不自禁地向着东南方向眺望,那是我远在天边的家乡,我出生的地方。

2016年的春天,我只身一人去了珠峰,珠峰一夜特别难熬,海拔高,寒冷,干燥,呼吸困难。夜里不停看表,不敢坐起来,怕惊扰帐篷里的其他人,微微抬头,在黑暗里调整呼吸。时间停滞不前,从前的时间是大江大河,是奔流直下;那一夜的时间是潺潺溪水,是雨滴,是屋檐下的冰凌子。后半夜胸口那只无形的手越来越重,昏睡中开始想家,不想念度过爱情岁月的小屋,也不想念现在的三口之家,却只想念江北平原上贫瘠落后村庄里的那几间灰扑扑的屋子——我出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眼泪从眼角滑下来了,依然不敢啜泣,依然怕惊扰别人,在珠峰海拔5020米处,我所有的情感归宿似乎只流向那个叫杨家桥的地方。

当然,不仅仅是我,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贺知章;月是故乡明的杜甫;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崔颢;举头望明月的李白,以及鲁迅、沈从文、汪曾祺、莫言等等,那些用文字书写家乡的前辈们,对自己的家乡都有种特殊的感情。

《西西河的夜晚》这篇小说,剥去外表的所有枝蔓——放牛的布都,支教老师,村长洛扎,以及他们之间交织的关系,你会发现,我只是写了一个叫依俄阿普的老人回不去家乡的故事。我把这个故事放在大山深处,放在西西河岸边,放在一个特殊的麻风病人身上。

新世纪之后,麻风病已不再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疾病,但那些得到救治,曾经的麻风病者仍然集中居住在一起,病毒在他们身上刻下印记。三个,两个,一个……这个特殊群体慢慢地从世界上逐渐消失。

据说四川那一带,麻风病者去世后将被装进吹鼓起来的牛皮里,埋在山岗上。这些我是听一位朋友讲述的,他正在大山深处支教,用一部劣质手机传来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因为修路,那些被挖掘出的牛皮,仍然鼓胀着,沉默,蓄势,呈奔跑状,朝着麻风病人家乡的方向。

现在,你们也许能理解文章第一自然段里所说的,没有经过惯常地等待便写下小说开头,因为,我被挖掘出来的黑黑的牛皮画面深深震撼和打动。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小说里将“麻麻村”最后一个麻风病人俄依阿普,装进白白的羊皮里,而不是黑黑的牛皮,在一个人们所见过的最明亮的夜晚,被一个叫布都的小男孩背着,从西西河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