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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7期|周诠:龙关战事(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0年第7期 | 周诠  2020年08月24日08:55

夜里,徐昆躺在炕上,梦见他在巍峨的龙关长城上行走,看见一个日本军官笑眯眯地向他走来,两人握手的时候,日本人的胳膊突然变成一条蟒蛇,往自己脖子上盘绕,徐昆拼死挣扎,嘴上连骂三声,才从噩梦中醒来。

“徐团长,你咋了?做梦啦?”孟排长问。

“一做噩梦就骂人,老毛病了。”徐昆下地倒了口水,喝下去,发紧的嗓子舒服了些,重新躺到炕上,伸手去拉灯绳,就听到门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肃杀感瞬间挤进了破败的小屋。

前一天,也就是腊月初八,徐昆奉命到锁阳关下的三贤庙工作,途中住在上虎村。住在上虎村老乡家的还有孟排长和警卫员小马,八区的白代表前来迎接他们。会开到后半夜才结束。躺下后,徐昆听小马聊了两句龙赤地区长城,就睡着了,还做了噩梦。醒来后喝水,上炕,熄灯,日伪军突然包围住处,令人猝不及防。徐昆从门缝儿里看到院里人头攒动,个个端着枪,顿生疑团,这个疑团比冬日里冻在缸里的黏馍馍还硬,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去腰里摸枪。他们四个人有两把枪,徐昆一把,孟排长一把。孟排长的枪里只有三颗子弹,徐昆把自己的子弹扔给他一夹,跟外面打起来。开始是徐昆射击,后来警卫员小马从他手里夺过枪,把他护在身后,自己跟敌人打起来。小马有一颗手榴弹,但是他不急于扔出去,总想着最后跟敌人同归于尽。两分钟过去了,徐昆觉得凶多吉少,开始烧文件。白代表搭手一起烧。小马的右手食指被打断了,改用左手射击,可是没有一点准头儿,白白浪费了两颗子弹。情急中白代表不烧材料了,站起身蹿到小马跟前,夺过手枪,一抬手就打掉了一个伪军头儿。孟排长也打到一个鬼子兵的肩胛骨。

白代表是附近连庄会的头头,为了安全起见,迎接徐昆时没有带枪。鬼子和伪军很贼,他们爬上屋顶,用镐头把房顶刨了一个洞,情急中,孟排长和白代表只好向不同方向射击,应接不暇,子弹很快打光了。

鬼子和伪军蜂拥而入。小马忍住断指的疼痛,趔着身子去拿掖在腰里的手榴弹,却被冲在最前面的鬼子一枪托砸在头上,晕了过去。此时,屋里全是鬼子兵和伪军的得意,好像他们抓到了八路军总司令。徐昆看着他们骄狂的样子,嘴角浮起一丝鄙夷。

去龙关的路上,天已放亮,朝霞映红了天际,古老的城墙在晨曦中逶迤沉雄,生机勃勃。徐昆脚戴镣铐,望着远处的土长城,飘忽的心忽然变得沉实起来。他摸了摸腰裹,笔记本还在,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上面有他昨天夜里睡前记下的一段话:

龙赤地区有三段长城,一段是北魏长城,一段是北齐长城,一段是明代长城。北魏长城东起后城乡滴水崖,西经雕鹗、三岔口、龙关进入宣化,系土筑长城,全长五十多公里。

徐昆是平北军分区四十团副团长。他被抓进龙关监狱的那个晌午,院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先是中国话对中国话,后来是日本话对日本话,仿佛发生了瘟疫令狱卒们惊慌失措。聒噪与喧嚣归于平静的时候,他们被押进最北边院子东房的一间屋子,屋子很小,两米见方,像个笼子,憋屈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四个人站在地上,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西墙上的通风孔有六〇迫击炮炮口那么大,寒风像蛇一样从孔里钻进来,冲散了屋里的混浊与沉闷。

日本人对龙关很重视,认为龙关与满蒙接壤,战略地位重要,其得失关系到华北的布局。他们在龙关驻了四个中队,五六百人,由松井中佐带领,还有两个警察中队、三个特务队,总兵力两千多人。

龙关监狱是日本人的模范监狱,它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坐北朝南。这里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宅院,改成监狱后,院墙上方拉着铁丝网,由外入里要经过一道大铁门。一进的院子也称前院,住着普通犯人;二进的院子称作中院,住着战场俘虏;三进的院子为后院,住着要犯——日本人认为最有转化价值的中国军官。前院的犯人流动性强,其次是中院的,最后才是后院的要犯。鬼子兵、伪警察三十六人,分住各院,配固定岗、流动哨。前院和中院,监舍都是十间,其中东西房各三间,北房四间,其余的北房是审讯室、转化厅(也称改善厅)、值班室和日伪宿舍。后院的北房有十间,比前面两进院子的北房多出一间,但监舍也只有四间,其余六间是值班室、转化厅、狱长室、宿舍、伙房,伙房占了两间。后院的东西房同样做监舍,算起来有监舍十间。犯人们喜欢把监舍叫作笼号。每个笼号住三至五人不等,整个监狱拢共有囚号一百二十多人。徐昆住在后院东房靠北的那间,身高一米八五的他躺在地上,总觉得腿脚伸不直——脚下躺着身体微胖的白代表——徐昆怕踢到他。他们坐了一下午,屁股都坐疼了,晚上再坐着就吃不消了。

“狗日的,房子弄得跟鸟笼子似的,没法睡!”徐昆小声骂道。

“没关系,我和老白坐墙根儿凑合一下,你们两个睡。”孟排长也发现问题,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在墙角。

“坐牢还能好受啊?!”紧挨着徐昆的白代表没好气地说,身体慢慢地往起站。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阴得能拧出水来。

徐昆让他们躺里面,自己和孟排长坐外面两侧墙角,可白代表不答应。最后,徐昆提议轮班睡——前半夜孟排长和白代表坐墙角,后半夜自己和小马坐墙角——白代表才勉强同意。

其实谁睡谁坐不是徐昆最关心的问题。他连龙关长城都暂时抛在了脑后。除了打仗,一闲下来他就琢磨长城,琢磨龙赤地区长城有一段时间了。可此时,他没心思琢磨它,那个疑团又从心底浮起来:头天晚上住进老乡家,天亮就来了鬼子,附近有特务?还是内部有奸细?

孟排长和小马年轻,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白代表偶尔咳嗽一下,声音显得阴鸷。他为什么还没睡?有心事?徐昆的怀疑就像被按到水缸里的水瓢,一松手又从水里浮上来。

徐昆承认,从一天前认识白代表开始,就对他没有好感。白代表个子不高,长着一副孙猴子脸,却又没有孙猴子的性格——脸庞呆滞、肃穆,绝不活蹦乱跳,怎么看都不像是抗日的连庄会头目。开会时人家坐炕上,他倚着板柜站着,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炕桌,好像自己是局外人。“你坐下,这是跟团长开会,你瞧瞧你,挺在那儿像个僵尸!”孟排长这么说他都无动于衷。两个人熟。他始终站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且发言不积极,偶尔从嘴里蹦出一句话,也不着边际。大家讨论平北抗战形势,他冒出一句:“打败日本呢?以后咋办?”孟排长生气地说:“以后咋办是延安考虑的事,你扯啥淡!”白代表并不生气,但就是不坐下。他开始叹气,单叹复叹,弄得屋子里满是惆怅。徐昆初来乍到,也不便说什么。

“娘,娘,”警卫员小马说起梦话,“鬼子来了!”

徐昆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鬼子来啦!”小马又说一遍。

“鬼子早来啦!”白代表语气里含有讥讽。他的话总是很突兀,让人感到意外,像幽灵。

“老白,还没睡啊?”徐昆克制住自己的反感,跟白代表搭话。同时,他轻轻摸着小马的头,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做噩梦。

“你不是也没睡吗?”白代表的话慢了半拍,话里像裹着冰碴儿。

第二天上午,杜警长带着两个伪警察来到笼号,要把徐昆和白代表以外的两个人带走。孟排长站起来,没有立刻迈步,静静地看着徐昆,似有话要说。徐昆摆摆手,走吧,还会见面的。小马眼睛湿润,不肯迈步,伪警察踢了他一脚。

徐昆知道,这是敌人有意要把他们分开。

半小时后,面无表情的伪警察又把两个犯人送进笼号,像在撵羊。走在前面的中等身材,腰板挺直,头发乌黑,戴一副眼镜,有些斯文。伪警察推搡他的时候,他反推了他们一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伪警察立刻矮了一截。走在后面的个子不高,圆脸,微胖,被推搡时脸上不满,只是小声嘟哝了两句。

“这么小的屋子,养鸟啊?!”戴眼镜的人说,瞟了眼徐昆和白代表,扭身对伪警察说:“房子太小,我不住这儿!”

一个胆子大的伪警察瞪起眼睛,掏出警棍,准备打戴眼镜的人。

“住手!”杜警长从后面赶过来,拨开两个伪警察的肩膀,“李师长,您先在这儿委屈一夜,明天给您换北屋,我保证!”

戴眼镜的人扭过身,用眼睛剜了一眼杜警长:“就一夜。”

杜警长赔着笑离开了。

戴眼镜的站在屋子中央,再次看徐昆,从上往下地看,目光里有打量的意思。徐昆倚站在墙角,抱着胳膊,也静静地看着他。

插图:张义虎

“师长?这里没师长。进了监狱,都是囚犯。”坐在墙角的白代表说。

戴眼镜的人瞟了一眼白代表,嘴角浮起不屑,在屋里踱起步来。房间太小,不好踱步,只好坐到地上,闭目养神。屋子里很静,静得有些压抑。

“朋友们,初来乍到,多关照啊!”个子不高的胖子打破寂静,“我叫冯林,龙崇赤联合县政府财政科长。放心,关这里的都是自己人。”他走向徐昆,伸出手:“您是?”

徐昆只好伸出手,跟冯林握了握,小声说:“姓徐,四十团……”

“知道知道,我跟你们团长见过面,你们属于平北军分区,司令员是……”

徐昆立刻冲他“嘘”了一声,冯林噤声,眨巴眨巴小眼睛,看了看屋外,又看了看屋里两个人。徐昆的个子比他高了一头。

戴眼镜的人跟白代表交换一下目光,第三次把目光投向徐昆。徐昆从余光里感觉到,被称作师长的人也正在看自己。

“请问阁下大名?”戴眼镜的人问。

徐昆犹豫片刻,想到上午杜警长已经喊自己“徐团长”,想必是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回答道:“四十团副团长,徐昆。”

“哪个四十团?”

“第十八集团军。”徐昆笼统地说。他不想说得更细了。又问:“你是?”

戴眼镜的人显然对徐昆的回答不太满意,但是并未追问。面对跟前这个大个子的提问,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五秒钟,矜持地说:“鄙人,第二战区第十四集团军第五十四师副师长李伯年,集团军司令是卫立煌将军,我们军长是郝梦龄。”

“郝梦龄?郝军长神勇!”徐昆脱口而出,“忻口战役打得好!第九军是好样的,五十四师也是好样的!你们师长姓……姓什么来着,好像也壮烈了。”

“刘家麒师长,也牺牲了。”

“你就是那次……”

李伯年点了点头。他在忻口战役被日本人捉了俘虏。当时,五十四师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师长也牺牲了,他当机立断,指挥弟兄们撤出阵地。在进入一片树林前,鬼子的炮弹打过来,他被炸昏过去,醒来时,四处都是鬼子兵。日本人知道他的身份,也钦佩五十四师的英勇,在过去五年的时间里没有杀他,但也从未放弃对他的转化和劝降。他曾经想自杀,但是没有机会,后来想通了,既然你们有耐心跟我玩,我就陪你玩,看谁耗得过谁。再过两年,兴许你们就完蛋了。

“干掉狗日的两万人,解气,真他妈解气!”徐昆激动地在墙上擂了一拳。他走到李伯年跟前,伸出大手,想跟他握手。李伯年看着他有些脏的手,没打算握,不料面前这个大高个子一伸胳膊,找上门来,捉到自己的手紧紧握住,还一个劲儿摇晃,弄得自己的手像被强暴了一样。

“李师长,你好!你好!”

李伯年从徐昆那儿抽出自己的手时,徐昆觉得还不过瘾,又向他敬了个军礼。没想到的是,李伯年没有还礼。

“我这是给郝军长敬的礼。”徐昆干笑了两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并且瞟了眼窝在墙角的白代表。白代表不解地望着他,目光里有些讶异。

冯林大大咧咧地说:“你们都是英雄!”

这天晚上,房间里格外热闹,被各种声音充斥着,冯林打嗝,白代表磨牙,徐昆说梦话,弄得李伯年一夜没睡。“见过毛病多的,没见过毛病这么多的。”他说。终于盼到天亮了,他站在门口,踮着脚往外喊:“来人,快来人,给我换房!换房!”

“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冯林睡眼惺忪。

“哭丧呢?”白代表也很不满。

李伯年烦躁得不行,立刻转过身,冲着众人喊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毛病这么多?不是放屁就是打嗝,不是磨牙就是说梦话,哪来的这么多臭毛病?”李伯年眼睛瞪得老大,眼皮有点肿,眼袋也明显大了。

徐昆“嘿嘿”一笑,“就是,老冯你干吗放屁,老白你干吗磨牙,弄得李师长休息不好。”他狡黠地看着李伯年,“老李,你别发这么大脾气,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放屁的道理?何况他们睡着了,也管不住自个儿啊!”

冯林和白代表笑了。

“还有你,你说了半夜的梦话,你不会不知道吧?”李伯年指着徐昆,是指责和训斥的口气。

徐昆有点气馁,又“嘿嘿”笑了两下,挠了挠头皮,道:“对不住李师长,影响您休息了,今晚上保证不说了,憋死了也不说。”

面对徐昆的道歉,李伯年丝毫不领情,转身冲外面喊:“姓杜的,你不说就一夜吗?赶紧给我换屋,我绝不跟他们一个屋了。”

晌午,李伯年真的被换走了。他跟在杜警长身后,出屋时回头瞟了眼徐昆,根本没看冯林和白代表,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得意。

“凭什么他说换屋就换屋?!”冯林不满道。

白代表“嗖”地蹿到杜警长身后,拽住他的衣襟,“告诉我,凭什么?”

“就凭皇军的命令!怎么着,北屋宽敞,是主子们的屋子,东房窄雀,是下人们的屋子,你就是住小屋子的命!”杜警长瞪起眼睛。

白代表伸手去揪杜警长的头发,被杜警长伸手挡开,一拳打在白代表的脸上。白代表后退两步,心有不甘,再次冲上来,想抽杜警长嘴巴,不想,杜警长的枪口对准了他。

“警长,警长息怒!”徐昆立刻拦在二人中间,“住哪儿都一样。我们就是……下人。”

“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杜警长咧咧着,把手枪插进枪套里,出去了。

徐昆没有给白代表擦鼻血,而是按住他的肩:“老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冯林走过来,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白代表,“我知道,这个院子以前是龙关最大的地主家,后来被日本人征用了。确实,他们三个院子都是北房宽敞,厢房窄雀,日本人来以前,我在这家吃过饭。”

“妈的,住牢房也分三六九等!”徐昆也很气愤。

冯林发起牢骚:“可恶的是,鬼子还把窗户都给封上了……刚才老白问得好,凭什么呀?”

“凭你官小!”白代表没好气。

“我是一个县的财政科长,怎么就小了?打仗我不行,打算盘他还不行呢!”冯林一本正经地说。

徐昆笑了。

徐昆知道,在日本人的眼里,不仅因为李伯年级别比自己高,还因为国民党政府军要比八路军装备好、力量大,更正规。此时,他的心里有一点儿酸楚,不服。狗日的,你们忘了平型关战役了吗?忘了阳明堡机场怎么被炸的了吗?

这天晚上,屋里只有三个人睡,宽敞了许多。冯林爱说话,主动跟徐昆聊天,白代表不磨牙了,打起了呼噜。冯林小声说:“那个杜警长深得日本人信任,他老婆姓白,就是老白的姐姐。”

徐昆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本地人,龙崇赤地区好多事我都知道。”

他告诉徐昆,杜警长有两个老婆,另一个老婆姓匡,是龙崇赤联合县一个中队长——外号宋老五——的小姨子。

徐昆眉头紧皱,但也很快捋清关系:杜警长是白代表的姐夫,是宋队长的连襟,但是白代表跟宋队长没亲戚,因为姓杜的有两个老婆。

“这个人有用。” 冯林竖起食指,“听说他喜欢摸麻将!”

“白代表我刚认识不久,这个人有点怪。”徐昆若有所思,瞟了眼鼾声如雷的白代表,“跟宋老五倒是见过两面。”

白代表不打呼噜了,翻了个身。冯林望着徐昆,一时没接话。

徐昆暗自想,这个冯林,知道的事还真不少。

腊月十四,监狱组织犯人出城挖沟,徐昆见到了宋老五。他没有像冯林那样称呼他“老五”,而是客气地叫他“宋队长”。

“没想到在这儿见到徐团长!”宋队长说,“上次见面还是清明时候,咱们在大海坨开会。”

“不是,那是更早的一次了。”徐昆纠正,“上次是在秋天,咱们掩护地委领导从赤城去延庆。”

“哦,对对。”宋老五拍了拍脑袋,“你说的对。瞧我这脑子!娘的,人一过五十岁,脑袋就不灵光了!”

日本人组织囚犯挖沟,这不是第一遭。三个人一组,每组负责五米长、一米深、两尺宽的沟,活茬儿很重。挖沟的地方大都是沙石地,五米沟挖完,体格再好的三条汉子也身体软得跟面条似的。

这次挖沟,徐昆、冯林和宋老五被编到一组,李伯年、孟排长和白代表一组,每组间隔有二十来米的距离。

龙关外的西河套不好挖,土少石头多,一个时辰过去了,也才挖下去二尺深。三个人想坐下歇歇,直直腰,逡巡监工的鬼子嗷嗷乱叫,不允许。伪警察的鞭子抽在冯林肩上。鬼子的枪托砸在徐昆的胳膊上。不是不打犯人吗?不是模范监狱吗?看来都是假的。徐昆暗骂:狗日的!鬼子兵和伪警察走向别处。宋老五抡镐的时候格外用力,但是这一镐碰到了石头,第二镐碰到了比石头还硬的东西——一块铁疙瘩,外面裹着一层布。宋老五捡起铁疙瘩,撕开粘连在上面的那层布,发现是一把毛瑟枪,八成新,没生锈。宋老五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是站在地上的,这时他赶紧蹲下,把枪放在沟里。他朝四周望了望,没发现鬼子和伪警察注意这边,轻声叫:“徐团长。”

徐昆转过身,俯视的目光很快找到了宋老五,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家伙儿。

宋老五把枪握在手上,低低地贴着沟底,轻轻地掂着。徐昆瞳孔放大,不久又恢复如常。他镇定地往周围望了望,城墙上的机关枪对着挖沟人,沟两侧站着鬼子兵,三八大盖上的刺刀直晃眼。十几个伪警察有的端枪,有的手执木棒或鞭子,幽灵般逡巡着。

徐昆的脑子飞速转动,最后,他泄气地说:“没用,扔了吧。”

宋老五不甘心,摇摇头。

这时,冯林也注意到蹲在那儿的宋老五,注意到他手上的枪,脸上立刻紧张起来,“这,快……”

“把枪拆了,咱们把零件分头装进兜里。”宋老五压低声音,眼睛里燃着一团火。

“没法儿拆,就算拆了,拿回去也没法装。”徐昆说,“而且,撞针多半锈住了,不一定能用。”

“快扔了吧。”冯林的胆子有点小。

宋老五不耐烦地瞪了冯林一眼,又期待地看着徐昆。

“这样吧,你把枪放在这儿,去向杜警长报告,说你挖到了一支枪。”徐昆往远处的日本军官和身旁的杜警长望了望,“目前,获得日本人的信任最重要。”

宋老五没懂徐昆的意思,蹲在地上没动,他真想把枪掖在腰里带回去。他懒得理杜警长。这小子不是东西,连自己大姨子——宋老五的老婆——的屁股都敢摸,简直猪狗不如。当然,这都不是大事,关键是他跟日本人干,这个就没的说了。

“我不去,懒得理那个流氓!”他甩出一句,像甩出一把鼻涕。

“如果你不去,我去!”徐昆说。

没等宋老五反对,徐昆转身向三十米外的杜警长走去。杜警长身旁站着日本参事官兼狱长安里。安里身后站着日本兵。两个日本兵见徐昆靠近,立刻举起三八大盖,徐昆毫无惧色,说有消息报告杜警长。

杜警长听完徐昆的报告,小声对身旁的翻译官说了句什么,翻译官又跟安里嘀咕起来,然后对徐昆说:“前面走,带路!”

众人走到徐昆负责的沟段,果然发现沟底有一支枪。宋老五站在那儿,并不理睬杜警长。

安里呜里哇啦说了些什么,翻译官崔政马上翻译。

“皇军问,谁挖出的手枪?”

“他。”徐昆手指宋老五,“但是他胆小,不敢向皇军汇报。”

“呦西!良民的,大大的!”安里冲宋老五和徐昆竖起大拇指。

杜警长脸上很得意。他想告诉安里,宋老五是自己的连襟,但是又忍住了。鬼子翻脸不认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天,徐昆换笼号了,也搬到了北房。北房的屋子确实比东房的屋子大,宽敞,亮堂。徐昆没想到的是,屋子里竟有椅子、桌子,椅子上坐着李伯年。李伯年正在看书。他戴一副眼镜,怎么看也不像参加忻口战役的英雄。徐昆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师长好!”徐昆打招呼。

李伯年不慌不忙地把目光从书里转出来,看了眼徐昆,没吱声,只是点点头,点头的幅度也很小,不细看这个动作会被忽略。

笼号里还有另一个人,徐昆很熟,是七团参谋长老黄。这个老黄原来是四十团的副参谋长,他当副参谋长时徐昆还是参谋,后来老黄由四十团调任七团参谋长,徐昆提拔为副参谋长,一年后又当副团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既是战友,也是上下级。两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黄欣赏徐,徐敬重黄,是莫逆之交。老黄长徐昆八岁,也算忘年交。老黄打仗有一套,对延安提出的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有独到理解,也有创造性运用,多次受到平北军分区领导表扬。

“老黄,你是啥时候进来的?”徐昆问。

“一年了,先是关在张家口,最近才转来的。”老黄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小徐,你是什么情况?”

徐昆把自己被捕的经过说了说,声音尽量压低,不知是怕影响李伯年看书,还是避免他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妈的,有叛徒,一定有叛徒!”老黄的大嗓门恨不能把屋顶掀翻,“要找到这些叛徒,我亲手毙了他!”

“这两年形势不好,叛徒格外多。当然,也可能内部有奸细。”

“说不定。”

“这两年,您没少受罪吧?”

“可不,在张家口监狱,十八般武艺全上来了,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火烙铁,都上了,咱都扛过来了,就等鬼子给颗枪子了,还真他妈邪性,不但没杀我,还把我弄到这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徐昆给老黄竖起大拇指,“参谋长,好样的!”说罢,目光移动,扫了一眼旁边看书的李伯年,小声说:“这人我认识……”

“人家是大英雄,”老黄打断徐昆,直着嗓子说,眼睛瞟着李伯年,“战场上杀过鬼子,见过大阵仗,牛啊!”

徐昆不动声色地望着李伯年。

李伯年放下书,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老黄跟前,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话别夹枪带棒的好吗?我忍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子睁一只眼都能摔你两跟头,信不?!”

“不信!”老黄“嗖”地站起来。

“算了,你这么大岁数,摔出个好歹来没法儿交代。”

“什么叫‘这么大岁数’?老子今年才四十八!”老黄瞪起牛眼,伸出右边胳膊,亮起架子,“来、来,小子,我让你一只胳膊!”

两个人真的摔起来。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招接一招,李伯年当然不会合着一只眼,老黄也没让一只胳膊,摔了七八分钟,最后,还是年龄大的老黄倒下了。老黄不服,起来又摔,三分钟后又倒下了,躺在地上直喘粗气。

徐昆没有立刻去扶老黄,他微眯双眼,琢磨着要不要跟姓李的摔一跤。李伯年抖搂抖搂袄袖上的灰尘,瞟了眼徐昆,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椅子上,重新看书去了。

“这狗日的,真狂!”徐昆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想跟他摔一跤,杀杀他的威风,可转念一想,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两个中国人摔来摔去的非要一争高下,也没啥意思,最后还是忍住了。

徐昆走到老黄身旁,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大寒那天,安里提审徐昆。安里是监狱的首席“改善官”,号称“华北地区改善中日关系的典范”——在他的手上,许多中国人被“转化”或“改善”了。安里旁边站着翻译官崔政。

安里笑眯眯地望着徐昆,半晌不吱声。徐昆没理他,越过他头顶的目光旁若无人。后来安里熬不住了,终于开口。

“这里是‘龙关’,我喜欢这个名字。徐桑,你呢?” 安里会说汉语,徐昆没想到。

“中国的地方我都喜欢。”徐昆眯起眼睛。

“不不,我是说长城,中国有长城的地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喜欢。旅团调我去洛阳,我不想去,那里没有长城……我喜欢长城,无论是延庆的八达岭,还是赤城的独石口,我都喜欢。中国人了不起,很了不起!”

徐昆抬头看了眼安里,略感意外。“那当然。”

“中国人把自己比喻成‘龙’,其实,长城就像一条龙。你们是‘龙的传人’。”

“长城万里,是我们老祖宗在不同时期修建的军事工程,就像这龙关县,既有唐长城,也有明长城,它们都是天然屏障。”

“这里有唐长城?”

“长城是中国的魂。”徐昆没接他话茬儿。

“唐长城在哪里?”

“万里长城永不倒!”

“不不,它已经倒了,任凭它再坚固,也挡不住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雄师!”

徐昆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冷笑了一下,心里像被针扎出了血。

“咱们可是朋友。”

“‘朋友’?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你拿着枪来中国杀人,能跟我是‘朋友’?”

“中国有两个词儿,一个叫‘化友为敌’,一个叫‘化敌为友’,你喜欢哪个?”

徐昆不屑地“切”了一下:“我喜欢‘化敌为鬼’!”

安里没有生气,问:“你摆什么架子呢!你是军分区司令吗?”

“当然不是。”

“司令在哪儿?司令部在哪儿?”

司令是郭汉,司令部在延庆。徐昆都知道。但是他不能说。

“不知道!”徐昆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伸懒腰,“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废什么话呀!”

转化室里挂着许多镜框,里面镶着奖状、报纸、照片,都是日本字,间或有两个汉字。安里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是一张横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四个字:东亚共荣。徐昆默默地看着它,嘴角浮起冷笑——这个细节被翻译官发现了。翻译官瞥了眼站在那儿有些尴尬的安里,眼睛里闪过一丝诡谲。他走到安里身旁,用日语叨咕了两句,安里瞟着徐昆说:“我喜欢长城,你也喜欢,咱们应该成为朋友。”说完转身走了。

“你坐下,给你弄点饭吃。” 崔政说。

“不吃。”徐昆乜了他一眼。

“你不说可以,可是不吃饭不行,没劲儿了就不能斗了。”

徐昆觉得这话有点儿味道,正眼看了看崔政。

“你不能跟他们硬来,应该用这儿。”崔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徐昆对面前这个人感兴趣了。他思忖片刻,问:“你是中国人吗?”

“是啊。”

“你如果有点中国人良心的话,就得爱祖国。”

“日本侵略中国,可是俄国大鼻子不也侵略中国吗?”

徐昆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他赶紧向他解释,苏联是中国的朋友,跟中国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没说是八路军的朋友,更没说是共产党的朋友。他要有所保留。而且他也有些拿不准这个问题。听说斯大林最近忽冷忽热的。但是,他尽自己所知,给崔政讲起中苏关系和世界反法西斯形势。

崔政默默点头,中间去了趟茅房,回来时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徐昆继续讲,耐心地讲,崔政眼镜上那层雾逐渐散开。崔政说他是大学生,看过高尔基的著作,曾被日本人监禁过。他的老家在东北,祖父死于俄国人的炮火,父亲带着他逃到关内,定居北平。

“我也是北平人,咱们算老乡了。”徐昆跟崔政套近乎。

当天,崔政把徐昆送回笼号,对杜警长和他身旁的伪警察说:“你们对徐团长要好好照应,怠慢了可不成。平时让他们在院里走动走动,别出差池,拉铃时进监舍就成!”

徐昆注意到,翻译官的话说得很文气,把笼号说成了监舍。

……

周诠,曾用笔名北狼,20世纪70年代生于北京延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延庆区作家协会主席。1993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作品》《清明》《当代人》《小说家》《啄木鸟》等刊。著有长篇小说《白乙化》和中篇小说集《生死界》、中短篇小说集《爬台阶的鱼》。中篇小说《爬台阶的鱼》《虎爷》两获梁斌小说奖,《虎爷》获首届妫川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