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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根:穿行在文学与新闻之间的“抗战作家”
来源:《传记文学》 | 郭根  2025年06月25日08:45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震惊世界。上海《汗血周刊》迅速作了报道,其中一篇《卢沟桥事变之爆发》,准确、详尽地记叙了战事的经过。而在此之前的三周,这位作者已在《汗血周刊》发表《北平一周》,报道了日本侵华后,北平在政治、社会、教育等方面的态势——这位作者就是郭根,当时是一名在绥远教书的中学教师。他对日本的关注,早在战争爆发之前;九一八事变之后,他更是紧盯日本的政治、军事、外交等动向;全面抗战开始后,他深陷战乱之中,成为一名报人、记者,把“抗战主题写作”化为自己的一项艰苦而神圣的“使命”,创作了反响强烈的《烽烟万里》等纪实文学作品。这一“抗战”写作,长达15年,贯穿着他的整个青年时代,又照亮了他跌宕、曲折的一生。

“抗战写作”照亮一生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山西大学中文系求学,郭根是我的老师,我们断断续续有许多交流、交往,我渐渐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郭老师最常谈到、忆起的就是抗战烽火中,他与夫人从内蒙古到上海“孤岛”的流亡,在艰苦的抗战中成为一位报人、记者,写下一篇篇报道抗战的新闻通讯。他曾找出珍藏的《北平三年》,让我拿去读,说还有一本《烽烟万里》,学校图书馆应该有,让我去借阅。这个时候的郭老师,虽然年近古稀,但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端庄的国字脸上红扑扑的,眼里闪射着年轻、纯真、兴奋的亮光。我崇敬郭老师,但那时对他的了解很少很浅,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我把他作为探寻、研究的对象,在整理他较完整的人生线索,以及阅读他的大量作品之后,我才感受和认识到了他的才华、建树和人格。

1978年,郭根先生(中排右三)与山西大学中文系75级学生合影,前排右一为本文作者

中国现代史学者郭汾阳,笔名散木,是郭老师之子,他用严谨、理性的笔触,为父亲作小传,我觉得更可靠,这里不妨“照单”借用:

郭根(1911—1981),又名良才,笔名木耳、焦尾琴,山西定襄人。早年读书于北京师大附中,热爱文学和写作,思想进步。1931年考入国立青岛大学外文系。其间参加了北方左联、反帝大同盟等活动。1935年在绥远一中任教,曾发起组织绥远文艺界抗敌后援会,主编进步文艺刊物《燕然》。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由塞北而南下,在上海撰写出版了报告文学《烽烟万里》,风行一时。此后他在“孤岛”上海和江西敌后从事进步文化工作,后由岳母汤修慧(邵飘萍遗孀)介绍至香港《大公报》工作。1942年香港沦陷后,赴桂林任《大公报》桂林版要闻编辑。1944年桂林失守后,又赴后方重庆任《大公晚报》编辑,后以编辑方针和言论与主持报馆者发生分歧,被解职。1945年,赴西安任《益世报》总编,抗战胜利后,应邀赴上海任《文汇报》总编,不久又赴北平,任该报驻华北特派员,同时又主编《真理晚报》《知识与生活》等报刊,并兼任北平《益世报》总编,有代表作《北平三年》。1949年后,相继担任《人民日报》资料室副主任、《文汇报》副总编、山东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人民出版社编辑、山西师范学院(后为山西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百年史话》《云岗散记》《一代报人邵飘萍》等。

一个人的思想与精神,首先是时代与文化塑造的,并深刻地影响着他的人生命运。中国的大多数现代作家,人生经历曲折,生活积淀丰厚,思想观念庞杂,因而在写作上文体多样,风格独特。这跟当代作家形成一种鲜明的区别。郭老师前期志在文学,中期献身新闻,后期从事文学研究,穿行在文学、新闻、学术之间。他在文学上建树颇丰,在新闻通讯写作中运用了文学观念与方法,成为一种文学化的新闻通讯。他在大学的专业是英语,翻译因此也成为他的一项事业。他热心关注国内外形势发展,谙熟时评政论写作。诗歌、散文创作上,他写过多首诗歌,但发表的不多,《牢骚》《滴滴的真》两部诗稿未曾出版。早期翻译有多首外国诗歌,如《别雅典女郎》《敬礼:给一个中国革命战士》等。散文随笔是他创作最多的文体,如写林砺儒、徐铸成、陈凡等的人物散文和纵论国内大事的精短随笔。小说是他早期创作的重要文体,如写青春、爱情的《梦痕》《血的买卖》,写学校、学潮生活的《斗争》《罢课》等,有些作品则已散佚不见。他的诗歌、小说都带有浓郁的浪漫主义和现代色彩。他还翻译有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风暴之后》 《灯明几净》,詹姆斯·贝特兰的《华北前线》以及美国女作家薇拉·凯瑟的《我的死敌》,由京报社印行。他更大量的作品是新闻、报道、通讯,如反映中国抗战的篇章《烽烟万里》,表现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百年史话》等。其所有的新闻类作品中,都有一种丝丝缕缕的文学气息,有些篇章就是精湛的文学作品。

郭老师是作家、记者,同时又是编辑,编辑、主编过很多刊物、报纸。在师大附中时主编《北平师大附中校友会会刊》,在绥远中学任教时编辑文学刊物《燕然》,抗战救亡时期编辑综合性文化刊物《新时代》《现代中国》,编辑《江南日报》《大公报》,总编《益世报》《文汇报》,解放战争时期主编《真理晚报》、社会文化刊物《知识与生活》等。他既当编辑、主编,又做记者、作者,二者“无缝衔接”、相得益彰,为中国的新闻出版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在晚年书写了多篇关于著名报人邵飘萍的文章如《以身殉报的邵飘萍先生》,回忆、论述了这位未曾谋面的岳父的事迹、人生、思想、精神,有着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由于种种历史的以及个人的原因,郭老师精彩的“抗战写作”以及文化建树,在当代被遗忘、被埋没了。我们只有在一些前辈的回忆文章中,譬如著名报人徐铸成、郑重,编辑家沈昌文等的文字中,可以窥见先生的踪影。作为历史文化学人,郭汾阳既把父亲当作最了解、最知根的亲人,又把他作为20世纪的一位知识分子的“典型”,去发掘、探索、研究,发表了多篇研究文章,出版了《郭根日记》《郭根文录》,整理了真实、可信的史料,提供了发掘、研究的线索、思路。另外,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学院的学生,在老师的指导下,研究郭根的新闻实践与思想,写出综合性论文。这都是令人欣慰的。

“后五四”时代的“文学梦”

20世纪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中期的十几年时间,是中国历史发生剧烈而深刻变迁的一个时段。很多政治的、军事的、社会的重大事件发生于此。在文化、思想领域,则是“五四”文化与文学退潮、延续,而左翼文化与文学兴起、形成。有论者把这段时期称为“后五四”时代,指出:“当左翼文学思潮迅猛兴起之时,仍有不少作家坚守艺术与人道的立场,接续着‘五四’文学传统,并将它从新文学第一代作家传递到新生代作家手中。这种在‘五四’落幕以后,非左翼的作家秉承‘五四’精神与作风所进行的文学创作与文学活动可称为‘后五四文学’。”

郭根的青年时代,恰恰与这段历史重合。从1925年至1935年,前六年他在北平读中学,后四年他在青岛上大学。走过了从北平到山东,从少年到青年的十年求学之路。

北平求学时期的郭根

一个农村的懵懂少年,进入京城。只因父亲郭增昌是武汉大革命时期的革命军人,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阅历丰富,眼光高远,携儿子去北平上学,期望他有所作为。而郭根又是一位诚实、勤勉、自律的孩子。正如郭汾阳在《郭根日记》“前言”中所说的:“师大附中是1901年正式成立的中国最早创办的三所公立中学之一(其前身是‘五城中学堂’),又因为是中国最著名的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它几乎总是在不断地进行‘教改’。”十四五岁的郭根,在北平师大附中逐渐显出了他的才华、能力、人品。林砺儒、石评梅、徐铭鸿等老师,对郭根给予了多方面的教育、关爱。

郭根学习刻苦、全面发展,踊跃参加各种社会、文体活动。9个学期获得9个甲等操行成绩。他热心参与、组织文学社团,成立“缦云社”,创办《缦云》半月刊;成立“齿轮文艺社”,积极开展文学活动。他还担任校友会的执行委员,主编《校友会会刊》。一边做编辑、一边搞创作,在刊物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课余时间,他阅读了很多文学作品,除古典文学名著之外,更青睐当下的文学作品与西方现代文学著作。在“后五四”时代,他依然继承、吸纳了“五四”文化和文学,并用它引导自己的人生方向与文学创作。他在读了《胡适文存》中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后说:“我们看了研究国学至少也得那许多书,真是羡慕胡适之、梁任公诸人,研究国学做一个有名的大文学家,真是不容易的。”从此,做一个“大文学家”成为他的理想。

郭根在师大附中,另外值得一说的是他与邵乃贤的爱情故事。邵乃贤是革命先驱、民国著名报人邵飘萍之长女,邵飘萍1926年被反动军阀杀害,时年40岁。邵乃贤在师大附中读书,与郭根同级不同班。郭根在学校里的活跃、声誉,还有修长、潇洒的形象,打动了邵乃贤的芳心,主动投书、示爱,于是二人陷入了爱河。邵飘萍遗孀汤修慧,后来继承夫志,“复活”《京报》,也成为著名女报人。她对女儿与“毛脚女婿”的爱情并不看好,但几番观察、交往日久,她认可、接纳了郭根,并成全了他们的婚姻。父亲郭增昌也鼎力支持、援助。抗战时期,汤修慧在香港把女婿引荐给《大公报》做编辑,郭根由此成为专业报人。而邵乃贤追随丈夫,先到青岛伴读,后赴内蒙古教书,始终与丈夫携手同行,从“塞北”到“孤岛”,上演了一幕忠贞不渝、夫唱妇随的爱情“二人转”。郭根与邵乃贤的爱情故事,是两个现代青年对真正爱情的追求、建构,对传统门第观念、习俗的冲击、改变,对人的自主、独立的探索、确立。他们把“五四”时期青年的爱情故事,在20世纪30年代又上演、新编了一次。

1931年秋,郭根考取了青岛大学。他本来是可以直接考入北平师范大学的,但因他在学校参与政治活动,又在《校友会会刊》编发了纪念马克思的文章,国民党曾经派人来抓他,林砺儒校长挺身而出保护了他,但在即将毕业的最后一学期,学校却给了他丁等操行成绩,算作对学生的“特别惩戒”,这样就断了郭根报考北平师大的前路。青岛大学是山东大学的前身(1932年后更名山东大学),学生中多数受五四运动新思潮的影响,思想开放,勇于接受新事物,勤奋向上,故学习风气较浓厚。从师大附中到青岛大学,“五四”文化、文学思潮还在绵延。而左翼文化、文学潮流又异军突起。郭根和同学们同时汲取着两种既有差异又相统一的思想文化资源。积极要求进步的郭根,一面接受着新锐的左翼文化思想,一面反思、克服着小布尔乔亚式的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倾向。入学的第一年,他与邵乃贤喜结连理,新婚的妻子不忍相思之苦,竟抛开北师大的学业,赴青岛陪丈夫“伴读”。

郭根在青岛大学读外国语言文学系,师从梁实秋先生等,同学有臧克家、俞启威、高哲生等。他仍像师大附中时一样活跃,九一八事变后,参加了本校学生赴南京请愿的抗日救亡行动。后又加入“日本帝国主义研究会”,在“反帝大同盟”“左联”等组织的领导下,参加秘密学习活动。他参与、发起组织“刁斗文艺社”,创办《刁斗》文艺刊物。1935年,郭根大学毕业,赴绥远第一中学任英文教师,他与同事霍世休、胡燕丘等创办《燕然》文艺刊物,以“绥远文艺界抗敌协会”名义出版,被称为“绥远文艺界的大事”。他在《刁斗》与《燕然》上发表了大量诗歌、散文、小说、时评、译作,初步显示了文学才华。

在郭根1926年至1934年的日记中,记录了他较完整的读书生活和阅读书目,从中可见他的文学修养与思想倾向。中国古典文学自然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类。现代文化文学则是梁启超、胡适、鲁迅、郭沫若、茅盾、阳翰笙、刘半农等的作品。鲁迅的作品他读得多而细,认为 《药》作得好极了,描写得顶好,写意也很不错。对“左翼”作家的作品,他也兴趣有加,尤其喜欢柔石的《旧时代之死》。此外,郭根把很多精力用在了阅读外国文学上,常读的是外文版。譬如泰戈尔、托尔斯泰、歌德、哈代、罗曼诺夫、屠格涅夫、高尔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等。他对社科理论以及文学批评,也很“钟情”,如顾凤城的《新文学概论》、温彻斯特的《文学评论之原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等,都在他的阅读范围中。这些都构筑了郭根作为一个现代作家、报人、学人的文化精神世界。

郭根与妻子邵乃贤1935年合影

1930年至1936年,是郭根文学创作的喷发期。在这些作品中,既可窥见“五四”文学的余晖,也可看到左翼文学的光彩。郭根是一个富有浪漫气质的作家,因此与诗歌有缘。譬如在《缦云》半月刊上,就发表过《秋风》《骤然》《酒杯》等,但笔者未能找到原文。可见的一首《遇雨》,写两位青年在暴风雨中携手奔跑,看到远方家里的灯光顿觉有了勇气的情景,文字朴素真切、意蕴丰盈。他还翻译过多首外国诗歌。散文创作方面,这一时期的《酒》是一篇优秀之作,写自己幼年时对喝酒的感受、认知,年轻时在塞外与一位朋友雪夜痛饮、放歌,对酒的重新认识、感悟,写得真挚而感人。在1936年作的 《鲁迅先生》中,作家如是说:“鲁迅之死——不仅是中国的损失,而是全世界一切有正义感的人的损失。”“ (鲁迅)一贯的战斗精神使他成了我们民族解放运动的导师,也是他赐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

郭根在北平师大附中时参与、主编的《校友会会刊》

郭根在文学创作上的主要成就表现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他在日记中留下了诸多写小说的“线索”,有十多篇,今天所见的有6篇,可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写青春、暗恋的,如《梦痕》;第二种是写知识分子同女性特别是底层女性的关系与故事的,如《莲子在大漠里》《血的买卖》《夏天最后的一朵花》等;第三种是写大学校园的斗争与学潮的,如《斗争》《罢课》等。正如郭汾阳所说:“小说毋宁还可以被视为是当年青岛大学学潮的一个实录。” 

郭根在山东大学时的课堂笔记、翻译笔记与主编的《刁斗》杂志

郭根中学大学时期的文学创作,大多数作品取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历程,表现出一种深切、抒情、现代的艺术特色。

抗战大潮中走上新闻之路

郭根是一位初试锋芒就显示了才华与实绩的作家。他又是一位报人、记者,在长期的新闻、通讯写作中,倾注、体现了一种文学元素与精神,打通了文学与新闻的壁垒。他从1930年到1945年的15年间坚持“抗战主题”写作,为抗战文化与文学付出了种种努力与代价,作出了杰出贡献。

曾任《大公报》《文汇报》总编辑,现当代新闻史上的著名报人徐铸成,在《悼郭根》一文中写道:“郭根是1940年在香港参加《大公报》的,是汤先生(汤修慧)介绍给我的,中英文都有根蒂,当时助编要闻。太平洋大战爆发后,我化装逃出魔窟,他是同行者之一。……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写文章相当流畅,而说话却艾艾难以达意;对人对事都诚恳负责,问他什么,回答总是干巴巴几个字,有时还近于粗率。那时他已近四十岁,却天真得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儿一样。”徐铸成有一双识人慧眼,但他把30岁的郭根,误看成近40岁。就从此时,郭根进入了新闻领域的“主河道”。其实在此之前,他早已开始新闻写作,并历经多家报刊从事编辑工作。

1930年,在北平师大附中读高中的郭根,在他主编的《校友会会刊》上发表了三篇新闻性时评,其中一篇是《留日同胞被捕》,描述了在日本发生的当地军警残酷镇压中国青年成立的“反帝大同盟”事件的来龙去脉。警示中国政府和民众,要对日本帝国主义保持高度警惕,反映出郭根对日本政治动向的关注与敏感。1935年至1937年,郭根在上海的政治文化类刊物《汗血周刊》上连续发文,如《脱离英法而亲日本的暹罗》《长芦盐之劫运》《北平学生“拼血拼汗”的前前后后》《风狂雨骤话绥远》《卢沟桥事变之爆发》等,及时而准确地报道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扩张与中国民众一天天的觉醒、抵抗。1937年日军侵入绥远,郭根所在的中学停办,他参加的“文艺界抗敌协会”以及《燕然》编辑部,也无法开展日常工作。他只好携妻带女,踏上南下流亡之路。于是,有了报告文学名作 《烽烟万里——由塞北到孤岛》的写作与出版。

海敏(明)威:《风暴之后》,郭根译,《燕然》1936年第4期

郭根一家三口,坐汽车、乘火车、搭货车、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回到晋北老家。小住数日后,他将女儿托付给亲戚,又借一辆自行车,载着妻子向太原进发。然后从太原启程,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经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广州、香港……用一年时间,抵达“孤岛”上海。郭根说:“在烽火连天的第一年里,我居然从极北的塞外辗转而到极南的百粤,把庞大的祖国作了一番纵的巡礼,在我渺小的生命里,我要算它是一件奇迹的。而今,我要把‘流亡’作一总结时,便把这些行踪记下来,我无意纪念我个人,我纪念着祖国。”

《烽烟万里》呈现了一幅广阔而悲怆的战争长卷。战火从古城北平蔓延到塞上绥远。郭根和邵乃贤目睹了日寇入侵、山河破碎、敌机轰炸、生灵涂炭的悲惨景象;也看到了民众奋起、各方动员、众志成城的抗敌图画;更发现了八路军北上、动员民众、军民连心、以弱胜强的希望之火。同时,也窥见战争所带来的社会混乱、经济凋敝、官员腐败、文化衰落、人性扭曲等种种问题和内伤。绥远军民的同仇敌忾、太原城里的执法整肃、湖南的战时治理、武汉的抗战新政、广州的敌机轰炸、香港的天隔一方与风平浪静……都在郭根的笔下有了真切、鲜活、突出的描写。尤为可贵的是,郭根不仅是一个流亡者,更是一位观察者、爱国者、抗战者。当他行至郑县,加入“非常时期服务团”,在敌机不断轰炸下,与团员们深入城市、郊区,开展难民的调查、救济工作,历时半月之久。而到了香港,他感觉这里只是富人的“天堂”,却不应是自己的“避难所”,“心底禁不住涌上一阵惭愧,一阵的懊恼”,“不得不挣扎着病躯逃出‘天堂’而远走‘孤岛’”,在上海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以及抗战的“使命”。

郭根:《烽烟万里——由塞北到孤岛》,大中出版社1939年版

数月后,郭根在栖居的上海完成了《由塞北到孤岛》的前几章,送到《华美晨报》,很快以连载的形式发表,从1938年11月至1939年1月,持续两个多月,在上海市民中很受欢迎,反响热烈。1939年3月,上海大中出版社以《烽烟万里》为书名出版单行本。《新时代》刊物创刊号给予了郑重推介,认为该书“弥补了文坛上系统记录抗战斗争的空白”,展现了“‘我们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在这样忍受着一切艰苦而为祖国的自由独立奋斗着”。书甫一出版就风靡一时,成为抗战文学中的一部重要作品。

郭根的“抗战主题”书写,在上海声名鹊起,《新时代》《现代中国》等报刊纷纷发表他的文章,如《元旦誓笔》《新年!新中国!》《把渣滓点燃起来》《论新阶段中国外交政策》等。他翻译了美国记者斯诺的《为正义而奋斗的日本革命者》,以及英国记者贝特兰的长篇通讯《华北前线》,后者由《华美周刊》从1939年4月8日连载到6月24日,共12章。贝特兰抗战初期奔赴晋东南八路军总部和120师采访,先后采访了朱德、彭德怀、周恩来、张闻天、贺龙、萧克、左权、关向应等,对华北前线的抗战作了详细报道。郭根的翻译准确、到位,语言畅达、优美。报界评论曰:“郭君为极负朝气的文学作家,对英文又素具根底,以往译品对原作极尽忠实介绍之能事。而文笔之流畅秀丽,引人入胜,又其余事。”

全面抗战后,郭根一直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一直坚持在抗战文化第一线。从1938年至1939年,他先后担任上海《新时代》《现代中国》两个刊物的编辑,但两刊因编发反汪和抗日稿件、报道盟国消息,前后被查封。1939年,汪伪政府通过法租界通缉郭根,国民党江苏省党部江南办事处安排郭根前往上饶,到第三战区任职,负责《前线日报》,后又编辑《江南日报》。1940年,郭根潜往香港,正式加入《大公报》做编辑,与徐铸成共事,受到重用。是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他与徐铸成化装成难民,逃回广西桂林。1942年至1943年,郭根在桂林版《大公报》任要闻编辑,是报社的台柱子。也就在1943年,早已患肺病的邵乃贤在上海去世,而郭根仍然奔忙在桂林、重庆之间。1945年,郭根赴西安,任《益世报》主编,他与同事李西成等开辟了“七人座谈”栏目,把报纸办成有思想的进步报纸。是年冬,他重返上海,担任《文汇报》副总编、总编职务,达到了个人新闻事业的巅峰期。

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一面要同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侵略进行殊死搏斗,一面要同汪伪政权以及汉奸的投敌卖国行为做复杂的暗战。早在1939年至1940年,郭根就在家中秘密翻译、编辑反汪书籍,辗转香港出版,送往沦陷区散发。1940年,就由香港的出版社出版了三种。《千夫集》由化名“郭民(郭根)”编,国民出版社出版。书名取自《汉书·王嘉传》中“千夫所指,无病而死”,矛头直指汪精卫。全书分“各国政府声明”“各国舆论一斑”“各国名家专论”三部分,共44篇文章。编者在“弁言”中称:“本书所集,是国际间对汪精卫及其领导的伪组织所作客观的评价。编这书的目的无非要使中国人明了,各国政府人民所同情的是光明的搏斗,还是卑鄙的降伏。”《燃犀集》化名“郭民”编,由香港申萱出版社出版;《辨奸集》化名“郭仁”编,同样由香港申萱出版社出版。两种书都是国内、国外反汪文章、资料的精心遴选和编辑。郭根精通英文,勤于搜集资料,又谙熟编辑工作。这些揭露、批判汪精卫以及伪政权的书籍,在抗日斗争中的影响、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但由于这些书籍的编辑者都是化名,长期以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研究。

郭民(郭根)编:《千夫集》,香港国民出版社1940年版

钱理群等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一书中,把抗战时期的文学划分为“国统区文学”“解放区文学”“上海‘孤岛’文学和沦陷区文学”三种形态,认为“国统区在全国所占面积最大,拥有作家最多,而且有不同的流派倾向,文学思潮与创作都比较活跃,所以比起其他区域文学来,也更能代表‘40年代文学’的主潮”。郭根在抗战时期,活跃在国统区、沦陷区和上海“孤岛”,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特别是报告文学、散文随笔以及文艺性通讯,无疑是抗战文学“主潮”中的实力派作家。

追赶时代的后半生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沧海桑田,百废待兴。此时的郭根,年方38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作为一位已然成名的报人、作家、学人,他对国家的前途、自己的人生,充满了信心和期望。他在1953年母校校刊《文史哲》第1期发表《迎接大规模建设的新时期》一文,称:“从今年起,正式开始了我们的大规模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计划,就要使新中国走上工业化的大道。也就是说,使三千年来的旧中国改变面貌。”“每个人都要在这个伟大的事业中贡献自己的力量。而特别要在工作和学习中培养自豪感。”走向不惑之年的郭根,内心的快乐、期待、自豪溢于言表。

但此时的郭根却遇到了“择业”的困扰。是留在报社做报人呢?还是去大学做一个文学专业教授?他久拖难决,不断“跳槽”。1949年,他在刚创办的人民日报社工作,不久上海《文汇报》复刊,他应邀前往担任副总编。1952年,他应山东大学华岗校长之约,赴该校中文系任副教授,并兼任《文史哲》编辑。1954年,他再回北京,在人民出版社任编辑。1955年,受山西师范学院院长梁园东邀请,他到中文系任教。1956年,上海《文汇报》再度复刊,他又去接任副总编,并同报社接线员顾景梅结婚。1957年,他再回山西师范学院(后为山西大学)在中文系任副教授,直到去世。郭根拥有的多方面的才华、建树,反而成为他选择“岗位”的负担,也妨碍了他在专业方向上的探索、精进。

尽管漂泊不定,郭根依然写下了一些文学评论,如《文汇报》1956年发表的《读〈平原烈火〉》、《山西日报》1963年发表的《喜读〈侦察兵〉的报告》等。还有两本著作:1950年在《文汇报》连载历史大众读物《百年史话》,1951年由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共印30版,发行60余万册;1956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与人合著的  《云岗散记》。

1975年,我作为工农兵学员,被选拔、推荐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在这个时期,我喜欢上了文学与写作,并在县、地区的报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初上大学,我的关注有两个“兴奋点”:一是藏书丰富逐渐开放的学校图书馆,二是中文系当作宝贝和招牌的几位老先生。那时系里学生少、教师多,而集体劳动、学习又格外稠。我逐渐认识、熟悉了姚奠中、姚青苗、马作楫、李西成、高捷等老先生,他们都给我们授课。几位老先生中,郭老师显得有点与众不同,他不仅学历最高,而且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穿着讲究,他那时只有60多岁,跟老先生们不大来往,显得有点孤单、沉闷。老先生们有时会拿他开开玩笑,他只是憨憨一笑。

郭老师是晋北定襄人,我是原平人,两县相邻,包括忻州被称为“忻定原”,是晋北的“重镇”。郭老师给我们讲授的是“茅盾与他的小说创作”,记得是选修课。我在课上课下请教过他,包括关于茅盾的问题、关于小说创作的问题,他都作了详细解答。他把我当老乡看,对我有偏爱。他邀请我到他家里玩,去看他新买的黑白电视。精干的师母顾景梅总是把家里收拾得整洁舒适。郭老师始终是那样真诚、热情,表达却有点简单、笨拙。看着老先生朴实的、讷讷的样子,我心里总是涌动着温暖、感动。

1978年,我毕业留校,系里分配我到现当代教研室,跟郭老师、高捷老师成为师生式的同事,跟郭老师的交往就更多了些,教研室每周五下午是例会,老先生们可以不参加这样的例会,而郭老师却常常到会。这一时期,郭老师在 《山西大学学报》发表了论文《知识分子弱点的暴露——对茅盾〈蚀〉的体会》,我感觉他在解剖人物时也在反思自己,认为小说表现的是“变革现实的要求和个人灵魂之间深深的矛盾”。此后,他一连完成了数篇关于邵飘萍的长文,有《以身殉报的邵飘萍先生》、《邵飘萍论新闻采访》、《关于邵飘萍》(郭汾阳整理),追溯了邵飘萍一生特别是办报的非凡经历与功绩,总结了邵飘萍新闻采访的宝贵经验和具体方法,概述了邵飘萍作为著名报人的独特性格、现代观念和卓越人格,称邵飘萍是“我国早期杰出的新闻工作者,也是20年代反帝反封建的政治活动家”。两位无缘相见的翁婿,在心灵、精神、人格上却是息息相通的。

20世纪70年代初,郭根(左二)与山西大学同事在昔阳县贾家庄劳动

1981年冬天,郭根先生因患癌症去世,同代人姚奠中、姚青苗用挽联表达了他们对郭根先生的深切理解与缅怀。我曾去病房看望,后到吊唁厅送别。此前我受系里的安排,到校档案室去查阅资料,为郭老师写一份简历,翻动着厚厚一摞残破、脆黄的纸张,我一点点知晓了郭老师的履历、故事、细节……  曾暗下决心,将来写一篇关于郭老师的文章。40余年过去,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之际,我终于完成了夙愿。为纪念抗战,也为告慰先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