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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写作的困境与突围

来源:文艺报 | 张堂会  2020年07月27日08:36

自鲁迅描写江南水乡生活为发端,乡土书写就成为百年文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母题。回望100年来乡土文学所走过的历程,其中既有浪漫的抒情,也有严峻的现实审视,每个作家都在演绎着不同的乡土故事,其背后承载着各自不同的乡土经验,折射出不同的创作思想和观念。目前,作为当代文学的大宗,乡土写作逐渐陷入了一种困境,大多数作品表现出一种同质化倾向,无论是对乡土的价值判断,还是作者的乡土体验方面都是如此。如何突破和超越这种乡土写作的困境,周荣池的《一个人的平原》对此作了有益的探索与突围。

面对时代发展的浪潮,周荣池没有沉湎于那种旧式文人般的怀旧情绪之中,而是直面历史的苦难和现实的困境,真实地展现了乡村生活的沉重与民间社会的丰富芜杂,在乡村过往的历史追寻中把握乡村的变迁与脉动,在纸上为人们留下一份沉甸甸的乡愁。

作者自觉规避了那种表演式的乡愁写作,写出了生活的艰辛与沉重,以及生活重压之下的世道人心。作者没有去营造一种古典的田园牧歌情调,而是逼近生活的真相,以客观的方式呈现一种原生态的乡土生活。比如,乡土的哲学纯粹而又有些残忍,乡民们在贫穷和饥饿的底色上,演绎着生命的荣枯消长,这是平原上的一种日常。乡间的嫉妒其实是贫穷哲学的别样讲述,“父亲是绝望的,人们是绝望的,村庄也是绝望的。”平原不大受意识形态的驯驭,而只凭一种生理式的本能来展演生命的形态。

同样道理,拨开俚俗人文的面纱,乡村仪式和味觉上的诸多发挥,便都属于生活上的苦中作乐与无可奈何的自救。《味水》中对于乡间厨艺的细致描绘,其实是一种贫穷之下的无奈,只能在有限的食材里施展巧妇无米之炊的艺术。南角墩是贫穷坚韧的,暗涌着无声的壮阔。乡村的时序机械木讷,春种秋收循环往复而又一往无前。不管日子如何枯燥,乡民总是为了生计而忙碌不停,“有得忙就有得噇”成为村庄赖以生存的最高哲学,是人们从泥土里找到的终极生存密码。在城镇化进程中,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了土地,种植退出了乡村的历史。人们为了获得补偿,在雨中踊跃地集体上访,要求拆迁自己的家园。村庄的风景和人心在不断地摧枯拉朽似地苍老,农耕文化面临着几千年来亘古未有之大变动。

由于乡村生活的艰辛和无望,周荣池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试图逃离那个水边的村庄南角墩。但村庄的记忆顽固地留存在他的心里,他不断地打捞那些古旧、粗糙甚至卑微的乡村记忆,把一个完整而庞大的南角墩世界呈现给读者。南角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文明的虬文化时期,人们在此繁衍生息,形成了一整套的婚丧嫁娶、耕种渔猎的乡风民俗,孕育出了丰厚的人文历史。作者详细地描绘了那些味蕾上的记忆,并与乡村的时序节令紧密联系在一起。“味道在村庄里延续,南角墩的厨房也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味水。这些口舌之间的遗传安静而强大,不管你走到何时何地却一定带着这口味觉,这是村庄给后代们最为稳定的遗产。”那些传统的缆索、笼壶、网簖、罩箔、钩叉等捕鱼工具已经没有几个人会用了,传统的渔猎方式逐步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成为一种纸上流传的文化记忆。

虽然南角墩也面临着现代化进程中难以逃脱的拆迁宿命,但作者却勇敢地逆向而行。“我从纸上一次次地返乡与到达,就是为了在文学地理上让她成为一个顽强的‘钉子户’,永远嵌落在里下河的版图上。”在某种意义上,作者视南角墩为自己的精神原乡。周荣池写出了一个村庄的风物志,用笔建造了一座里下河平原的文化博物馆,留住了纸上的乡愁。《一个人的平原》确立了里下河平原的原始文化坐标,帮助平原子孙确认自身来处,为他们保存了一个精神的原乡,让他们不至于走得太远,迷失于现代化发展进程中。

《一个人的平原》属于一种“在地性”的乡土写作。周荣池从小就生活在南角墩,短暂离开过乡土后又重新回归乡土,具有一种高度自觉的“在地性”的写作意识。他用脚步丈量里下河平原的土地,积极主动地融入村庄。他以一种“在地者”的身份和心态深入里下河平原的广阔的时空,深情地打量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通过自己的个人生命体验抵达村庄,讲述时代转型发展中的变迁与阵痛。作者兼具乡人和知识分子两种身份和视角,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在地性”的视角能够让他抵达乡土的现实真相,描绘出一幅让人震颤的乡土画卷,能够贴着农民的疼痛和忧伤写出乡土的原生态。同时,知识分子视角又让他能够坦诚地直面改革发展的阵痛,书写当下中国的乡土现状,提出问题,并试图回答这些问题,而不是一味地发思古之幽情,凭吊逝去的乡村传统。在这一层面,作者超越了那种乡野式的狭隘眼光,从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视角来审视和反思乡土的现实处境和问题。

“在地性”使得作者对乡土的表达情真意切,同时作者对乡土中国的发展与矛盾没有采取那种居高临下的旁观者态度,而是保持一种谨慎的思考和观望。“在书写的过程中,我也在努力地注意城乡表达的问题。一味的回顾是危险和低能的,我知道只有面对现实和未来才是正确的姿态。”正是这种犹疑和矛盾,反而能打开更为丰富开阔的书写境界,展现出当下乡村的复杂图景,通过一个人的村庄、一个人的平原,力图揭开发展问题表象之下乡土中国的真实面纱。

周荣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当下乡土书写中的位置,作为里下河平原的代言人,他勇敢地挑战那些主流乡土文学的宏大叙事,以自己个人独有的乡村生活体验去拥抱广阔的里下河平原,寻找到了一条超越乡土的写作路径。在整部作品中,我们始终可以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在游荡,看到一个不断成长的周荣池。正是通过这个身影,在那些知识考古发掘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平原上的芸芸众生。《一个人的平原》超越了对乡土的狭隘表达,没有迷恋于田园乡愁的轻浮回望,而是在一种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视野中书写乡土的风物民情,向历史的纵深处掘进,在一种开放宏阔的视域中审视和观照乡村建设的问题与困境,写出了时代的嬗变与人性的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