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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文学》2020年第1期|刘岳:燕子沟

来源:《黄河文学》2020年第1期 | 刘岳  2020年05月14日07:11

燕子沟没有燕子,不同于十里外的大狼湾,有狼来撞门寻仇的往事。燕子沟是走水的河沟,涝日水声轰鸣,旱时静悄悄的,一缕苦涩之水伏在泥里,隐忍南往,过四里,向西逶迤而去。站在沟畔吼一声,很快就被对面的土崖撞了回来,有时空洞处腾起三只五只黑鸟,却是乌鸦。若是燕子沟名副其实是因燕而名,大概会是清代或者更远了,年久不续,没有人能说清。燕子沟以前不是河沟,是一道川,连系着两侧的山襟。人们依西面的黑虎山栖居,阳光充裕,推门即是平坦的田地。在过去,人们住家落户很是讲究,要有靠山,要寻个能落得住水的地方。沟是地震后的,山崩水泻,都陷下去了。

因为埋殁了人畜,河沟就显得古寂,少有人到这里来,偶尔赶时间要抄小道者,寻着羊群踩踏出来的一根小径,几步下去,再提一口气,猫了腰迅速地窜到了河沟的另一侧,追他的大路去了。如果有人偏偏独自在河沟里走,就让人觉得此人胆大,又怀有异能的本事,或者,经历过生死已无所谓的委屈。唯独上了年纪的羊倌无所忌讳,在河沟里来来去去地走。走上几步,借坡躺倒,任由羊群觅食,直到远了,起身吆喝着追至跟前,又顺势蹲卧了下去。也会遇到蹊跷之事,琢磨个方向,唾上几口,骂几句,便祛除了晦气。放羊的人爱人,看见有人在沟畔转悠,老远就往跟前撵,近了,放缓了步子,慢悠悠的,东瞅西顾,一副一不小心撞见了的样子。

“你在这里干啥哩?”

“闲,瞎转悠。”

“你怕干着个啥么。哪儿人?”

“南湾。”

“哦,南湾?我咋没见过你?”

看见羊跑远了,提起鞭子回身去追,偏偏身后有一个坑,他身子往前一倾,一沉,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从衣兜里掉出来一包纸烟,一枚很大的系着红绳子的古钱。

羊倌是阳山坪人。我去那个村子收集过古钱。村子坐落在黑虎山一处坡度减缓的山腰,是民国时才有的,二十户人家,为躲避天灾匪乱从甘陕一带陆续逃过来,家底微薄,立家垦荒,常去邻村浦家做工,浦家人乐善好施,接济过他们。他们的后人手里都少有古钱,有者,四五枚,宋朝的元丰通宝,清代的道光通宝,不出,留着辟邪压箱之用,或视如珍宝,永不出卖。村里十家五空,一半已先行搬迁出去了,有个姓杨的老人,信佛,会武功,死活不跟儿子走,独居了两年,作古了。

放羊的老者身藏古钱,又是大而沉稳的品种,使我生了疑惑和兴趣,便跟随了过去。

“你有钱。”

“你有大钱。”

他笑而不答。自顾他的羊。我掏出纸烟递给他,给他点燃。

“祖上传下来的?”

“老先人光着脚板子逃难过来,穷了几代人,哪能传下这东西?”老者说。他从衣兜里掏出那枚钱来,掂量掂量,递给我。

是一枚大观通宝,折十。

我问他卖不,一千元。老者不卖,神情坚定得意,连瘦削的下巴也翘了起来。

铁画银钩,宋朝皇帝徽宗的御书瘦金体!换作是我,也不卖。

见我爱惜,有些不忍,老者咧开嘴,手往河沟南北夸张地一挥,压低声调,说:“沟里捡的。”说着话,继续去追他的羊,追出老远,回头又喊:“你在这土崖下面来回走,多走几趟,兴许能找出来一个。”

放羊的老者说的是实话。

我小的时候,父亲外出,常会花三角五角的钱从亲戚朋友家买一两枚古钱回来,有时拿回来的却附着泥土,便是经过燕子沟时捡到的。我们都不在意,因为家里也有,经常带出去玩,玩腻了,丢了还是被别人拿走都不会在意。母亲常抱怨父亲:你看么,一个大人手里老攥着个麻钱(在乡下,我们把古钱叫麻钱),也不知道被人看见了笑话。那时候我不懂,不喜欢古钱,不关心父亲的一份爱好,也觉得父亲的行为有些可笑。可若是父亲讲古今,我就爱听,趴在跟前再也不走开。父亲讲述的,自然不同于母亲说的“豆瓤豆皮”,不是“野狐子”这样的哄小孩子入睡的寓言故事,父亲会讲述他和祖父,村内外的今生前世;讲遗世之物,历史和运动;讲山形水势,乡间的异士高人;讲湾垴背后的蟒蛇,燕子沟骡马的嘶鸣和古钱。我的印象中,方圆百里,没有父亲不认识的人,没有父亲没走过的路,甚至,谁家的宅院建筑在没有香火的野坟上,何处的坡地曾生活过汉朝人还有元朝的,哪道湾里毁于地震的土窑里曾堆积过数吨古钱,他都知道。以致后来,我经过山野痕迹残留的古老废墟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有所冒犯,又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免不了一阵唏嘘,让人遐思。

如在梦中,总是一个臂挽篮子的瘦小妇人走在燕子沟清幽的月光里。

从一处坍塌后的豁口攀上崖畔,放羊人将他的羊群赶进远远的山窝里去了。他还会来,一次次地斜躺在河沟里,放牧他的羊。又一次次地去拨开草丛,或在崖壁上的破砖碎瓦中仔细寻找。如果,他不再来了,永远不来了,燕子沟就缺少了一个客人,一个常来走动的熟人,一个亲戚;更像是,一个燕子沟的村民离开了,一直没有回来。

我捡到了两枚天禧通宝。在一层灶灰里抠出来半截银簪。

我说:谢谢啊,谢谢。

我常来。又常空手回去。

探索的美妙之处可能在于每一次来你都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得到什么,所以心怀热情和欲望,乐此不疲。

也会失落和心酸。

但有时,来到燕子沟就是为了在沟畔上坐一会儿,抽几根烟。

一个村子,五六户人家,生活在遥远的宋代。这是我的想象。如果再无深不可视的人家埋在河沟里,连一角残瓦也没有露出来的话,我从俯身可取的遗留如此推测它的规模便是合理的。两人成家,三户成村,能说过去。而门前又是千亩平川,有田可以种植,山长草木,禽兽不息,村民男人耕耘,女人善于纺织,邻里和睦,各家自然是积粮可食数年,钱都藏在了瓦罐中。想想这个小小的村子在“出门三日未归”的过去,隐蔽荒远的山中一隅的寂静和孤立,幸福就显得原始朴素,简单多了。

在燕子沟东北方,一个延伸到公路上的山头一侧,有一两户宋时的人家,可能与燕子沟的村民沾亲带故,而背对着燕子沟,也许是另外一个存在吧。今天人们叫它小河,其实哪能是河,流着若有若无的一线水而已。

一些破瓷断瓦散布在坡面上,一些在坡下河沟的淤泥里。

我寻访过许多古人居住过的地方,十之七八都遗留在河沟旁,有的整个遗址都陷到河沟里去了。河沟是百年千年雨水冲刷、塌陷和一次次地震的结果,却有许多细小的泉眼涌动在其中。古人玩弄着胡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看出来?深奥的天文地理之术被乡野普通的百姓所掌握?虽非如此,人们寻水而来,立根生须,一代代活下去,倚仗前辈的指引,一边生活着,一边思考着,就有了认知和积累。他们,怀有技艺。

儿子五岁时,我带他来小河,儿子在土埂子上挖坑子玩,挖了几下,挖出来了古钱。

儿子说:“爸爸,这里好神奇哦。”

他没有去燕子沟。他还小。

我指着远处的燕子沟给儿子讲,在过去,宋代,这里的人站在前面的川口上朝着燕子沟喊一句:喂,姑舅,去挖狼岔吗?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从燕子沟传来的回答:走。两人结伴而去了。

儿子问我他们村的学校在哪,有医院吗,我说,我不知道。

我正在找。

燕子沟东南方,过疙瘩川,向东行十里外,是一个宋朝时期很大的村镇。

宋之后,燕子沟似乎再无人居住了,生活戛然而止。村子毁了,人殁了,一定是遭受了匪乱、瘟疫,更可能是一场地震。后来的元明两朝,竟无一丝痕迹,直到清代,有人又在燕子沟择了一块地儿,定居了下来。

在拔掉一株蒿草的土里,一枚乾隆通宝露了出来。

一枚“罗汉式”康熙通宝。

一个女人添衣补漏用的“顶针”掉落在墙壁的缝隙里。

古代的乡村农家,铜钱少甚至稀缺,有的人家百枚千枚,会存放在一起,那是钱,自然不会炕上几枚桌子上几枚屋脚还有几枚,不是到处都扔到处都有,如今要在废墟里找出一两枚来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然而,我经常会在残垣断壁中捡到顶针,它比古钱多吗?虽无现实的价值,却使我想起:自古以来,男人心怀着四方,有勇性,女人则一直都是因为勤劳而端庄,并美好着。

附近村子里的老人说,有人看到过一团白色的光从西洼梁滚到了小河,从小河一直滚到燕子沟去了,后来,又有人看见有一匹金色的小马驹经常在燕子沟溜达,靠近时,小马驹就跳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老人说,那是金银一类的宝。老人说,宝是会走的。

父亲小的时候,祖父也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相传过去有一户人家,非常富有,一天,主人耕种回来,看见一片黑色的东西哗啦啦地响着从院子里往外窜,主人急忙脱掉衣服甩过去,一些铜钱掉在了地上,更多的铜钱夺门而出,窜到山梁那边去了,此后不久,这户人家便衰败了。

如此玄乎,真让人害怕。

但地震后村庄被埋,数月间燕子沟里常传出骡马沉闷绝望的嘶鸣的传说虽然惊异,我却觉得是真实的。

如此怪诞传奇之事我从来没有遇见。废墟之下是古钱铁具、牛马猪犬,是男女老小分离的白骨,人在自然运动或者社会变革中如同沙的波浪,巴掌轻轻摸过去,就没有了。古人造了一个词叫做“天荒地老”,我站在废墟上,心里充满了这样的恓惶。

我拿了他们的钱。

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世、姓名,他们的欢喜、爱情,他们的怨恨、难处。

我们非亲非故。

我说谢谢啊,谢谢。我像一个受到照顾的落魄者。

但愿他们没有被我打扰。

有人把车停靠在公路边,穿过秋耕过的一块田,径直走了过来。一个长得圆乎乎的汉子。

“你找古钱?”他问我。

我说:“没有呀。”

“没有?那你一个人跑到这沟沟里指点河山?”

我没有说话。两个人相视一笑。

“这沟沟里有麻钱,我知道哩。”说着话,一屁股塌在土埂上,不走了。

他知道。他的亲戚曾一脚“踢”出了古钱,然后继续踢,踢出来了一窝子,塞了两袖筒悄悄回去了。

“我的那个亲戚是我们村子里的隐形大富人。”

话有些夸张。看他对古钱所知甚少,又流露出喜爱和缺憾,我便将经常握在手里的一枚汉朝时期的五铢送给了他,虽然普通,卖不了几个钱,却是一枚有着一层光亮可鉴的水银古包浆的五铢,很是漂亮,我握在手里已经快一年了。

说了一阵闲话,来人起身告别,往公路上去了,不忘指点我去找他那亲戚。

我去找了。爱好兼具诱惑,我是抵挡不住欲望的,就如同当官的喜欢将官当得更大,文人热衷名气和远方,好色之徒追逐着更多的红颜,按捺不住。去了,见到人了,可惜踢出来的古钱在三年前就卖了,一斤一百二十元,卖了两千元,全卖掉了。只好空手折返。我离开时那个踢出古钱的中年人跟了出来,不停地念叨是不是卖得太便宜了,吃亏了,真的贱卖了,想要得到我的答复的样子,又像自言自语。我说差不多,就那个样子。我不哄他。买去的人肯定也是为了赚钱嘛,也许其中一枚就值两千呢,要靠运气。可是,他不以此买卖为生,只能是这些钱了。走了一截,在村路旁的一个小商店门前碰到那户人家的孙子,玩了一身的土,他在家里见过我,冲着我笑,七八岁,浓眉、大眼、鹰鼻、方口、耳朵竖立。

和孩子开玩笑,我说:“小伙子,你长得不错,帅!”孩子竟然忸怩起来,不言语,抱住旁边的一棵榆树用力往怀里拽。我正要离开,孩子突然说:“我有一个麻钱,我给你就是不卖。”

孩子的手从衣领口伸进去,有些费力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打开,用两根手指从里面夹出来一枚黑黑的古钱,举起来让我看。

万历通宝,大字版,明朝神宗时期的。

孩子的爷爷跟过来了,边走边摆手,说不卖不卖,老人传下来的。

我不甘心,和他讲价钱,从五十元加到了一百五十元,他还是不卖。看样子是真不卖了,只好作罢。准备走,又忍不住问,二百元卖不?

小孩子的爷爷犹豫了好一阵子,一脸的为难,但还是答应卖给我了。

“想回去养猪,想挨上一顿打。这不是我的梦想,这是我的悲伤。”

离开爷孙两人,一路上我在心里反复说这样的话。

我没有买他们的古钱。

我不是古钱贩子,贩子是逐利的,可是我也逐利,做着左手来右手去的流水买卖,然而,夺人所爱为逐利以唯一,总会让人内心不安,后悔和惭愧,让我厌倦自己,由此产生一种类似于对人、对生活的怀疑、迷茫与绝望。

潮起注定着潮落,但没有关系,古钱是永久的,它有不会贬值的另一面,甚至,在人的成长过程当中,涵义得到珍藏,一直割舍不去。以后如果能再次遇见他们,我会对那个孩子说:恭喜你,小伙子,你的万历通宝能卖一千元了,你真的很帅!

在野外奔走,在荒凉的废墟上,看到古老的瓷片瓦渣我就激动,想着又遇见了。一些古钱在生活中碰撞磨损,一些古钱被深藏,曾经是钱,埋进土里,几百年上千年,就有了脸和情态,就活了。有时也考虑那时那些村子那么多人的各种处境。设想一下他们的庄院,门前的水窖,房屋后面的菜地,角落里的猪圈和牛棚。给所有的汉子一个贤惠俊美的妻子,给所有的女人一个温和敞朗的家庭。可能,这样的情景在燕子沟存在过,我只是替他们怀念罢了。人世上有许多的记忆和告诫,提醒我们,保佑着我们,欺骗我们,使我们明白又永远无知。我觅古钱而来,过手而已,像死者的后来,留不住的。

我有回过身来的迷茫和不安。

如果有人突然从土里走出来,我就快步迎上去,向他作揖施礼,递给他纸烟。

刘岳,笔名大悲手,宁夏西吉人。著有诗集《世上》《形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