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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性能的早期创作:“暗处”的书写者

来源:花城(微信公众号) | 夏羽  2020年03月19日09:07

本文转自新浪博客

诗人夏羽谈胡性能的早期创作

谈他如何在写作中回到“记忆的村庄”

 

雪,童年与鲜花

“在‘昭通作家群’中,我的写作是属于没有根的写作。”胡性能坐在电脑前与虚拟的对手博弈。

“七岁以前,我一直和外祖母生活在镇雄县一个偏远的乡下。她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师,学校就设在一座被没收了的地主庄园,里面种满了桃树和李树。我发表在《花城》杂志2001年第2期的中篇小说《记忆的村庄》,就有那庄园的影子。像小说中所讲述的那样,在七岁以前,我很少接触过同龄的孩子,那段孤独的童年生活,让我整天不停地胡思乱想,同时也埋下了我后来写作小说的伏笔。”

胡性能的外祖母解放前是颇有来历的大小姐,受过良好的教育。解放以后,被新政府从昭通县城安排到镇雄县一个偏僻的乡村做了一名小学教师。

“如今想来,那座被用来做小学校的地主庄园始终弥漫着神秘、诡异的气息。”胡性能后来听说那座庄园里击毙过几十名地主的武装分子。

“我那时只有五六岁,白天,坐在教室的门外听外祖母给学生讲课,听鸟叫,或者到院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看蚂蚁搬家。”在胡性能的记忆里,那座庄园阔大、森严,一方面,高高的围墙让它与外面的世界保持着破败、腐朽的距离,另一方面,庄园里种植了数十株梨树、桃树和李树。这些果木总会在春天如约绽放出鲜艳透骨的花朵。

“每天下午放学后,整个庄园只剩下我和外祖母,高墙把我和墙外面的世界隔绝了。”近四十年的时光逝去,而今,留在胡性能记忆里的仍是春天里雪白的梨花,李花和灿烂的桃花。“想想看,那些花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这在一个人眼里、心里是怎样的震撼。”

1971年,胡性能离开了那座纠缠了他大半辈子且将继续纠缠下去的庄园。

回到同样身为教师的父母身边时,七岁的胡性能已然成了“问题儿童”,他喜欢独处,冥想。他害羞,不善于和同龄的孩子交往。

乡村的学校和城市相隔遥远,和土地相距也遥远,所以我对城市和乡村的生活没有切肤的体验,常常游荡在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中间。这种生活经历让我的写作很难向现实靠近。”胡性能说。

胡性能的大部分小说,提供给读者的场景都十分相似:冬季的大雪,滇东北的小城。

“雪让人安静啊,让人回到内心的抚慰。那些年的昭通气候比较冷,每年的冬天都会有纷纷扬扬的大雪……”

胡性能说他记得有一年他母亲生他弟弟,雪把整个世界都覆盖了。“那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一夜之间,雪将一切都改变了。”

胡性能说:“大雪飘飘,人的欲望,梦想,挣扎全都停了下来,这是其他季节不可能提供的。”

在胡性能的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里,大部分小说都写到了雪,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冬季。许多人物在寒冷的氛围和大雪的背景下死去。

有人在胡性能的小说中看到了川端康成的作品《雪国》、《古都》、《千鹤》的意境,胡性能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大师的喜爱。

安静或者逃避的写作

“童年的特殊经历导致我进入大学后的写作是安静的,甚至是逃避的。”进入大学后不久,胡性能便开始写小说。他认为小说这种文体更适合自己的性格。“幼年时的孤独造成了我喜欢冥想,这无疑锻炼了我的想象力,但这种想象却是毫无逻辑性的。”

胡性能记得高二时的一次作文比赛,题目叫《水》,他竟然无法把作文写完。“脑海里只是纷纷扬扬的雪。有同学由‘水’竟然想到了上甘岭,人家能想到那么远,而我却只是想到头顶上的雪,这让我陷入极度的自卑中。”

那时正是1990年代初,诗歌正风靡校园,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或者引人注目,写诗是一条捷径。“而我的文学创作是从小说而不是从诗歌开始,因为写小说能更好地虚构生活,你想想,对于一个喜欢虚拟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写小说更快乐的呢?”

大学四年,胡性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学校图书馆自修室写两个小时的小说,然后回寝室睡觉。在校期间他默默无闻,默默无闻地写自己的小说。以至于若干年后,当小说家胡性能崛起于云南文坛时,着实让那些昔日的同窗吃惊不已。

大学期间知道胡性能写小说的人不超过五人,校园诗人H君是其中之一。“周末的一天,一干人在我们宿舍打麻将,生活委员进来递给我一封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我一摸就知道了,是退稿信。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顺手将信件塞到枕头下。现在想来,当时正在打麻将的H君大约一直在注意着我的举动。”胡性能说,夜深人静时,他撕开信封,果然是薄薄的两页退稿信,事隔二十余年,胡性能还记得退稿信上的一句话“你的小说缺乏对现实生活很好的提炼。”正在彼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飘到了胡性能的床前,“我至今记得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将‘一双温暖的大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来人正是H君,此人以“校园诗人”的身份肯定了胡性能被退回的小说。

“现在想来,一个写作者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很需要得到正面的评价的。”胡性能不无感慨地说。

大学毕业以后,胡性能回到了他的故乡昭通,在师专中文系任教。“学校宽松的管理和充裕的时间,让我能够延续自己的幻想。加之当时学校里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不断地鼓励,文学很快就成为我人生的重要选择。”

胡性能的小说第一次发表,推迟到了工作以后,是一篇发在《滇池》杂志上的青春期小说,名叫《米酒店老板的女儿》,这离他开始写作第一篇小说已经有五年。

胡性能说,他写小说,往往是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词汇的触动,然后开始漫无边际的想象。《大水之惑》就是因为朱东才先生的一句话,那是1990年,他到绥江探亲,朱东才告诉他说,金沙江的水干过,而发表在《当代》杂志1996年第1期的中篇小说《有人回故乡》,则是在一次足球赛后,听朋友小廖说,他们班的一个女生,辞职嫁到昆明后很惨。胡性能甚至因为招生时,看到一个叫“下野石”的地名,写了一个中篇《往事与怀想》。

死亡是一只“扑腾的鸟”

胡性能写过一篇充满悬疑的小说《扑腾的鸟》,故事的开始是警官陈凯被枪杀,在经过一系列侦破之后,警方一无所获。参与侦破的警官张鲁百思不得其解,他想象着陈凯自杀时的情景,把手枪竖了起来,取掉了弹匣,缓缓地,用右手抬起了空枪。“陈凯当时大概忽略了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吧,张鲁分析,并且像他想象的陈凯那样把枪管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就在张鲁右手食指用力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只斑鸠从郊外的松树上扑腾着飞了过去。张鲁的心一凉,他发现自己可怕地模仿了陈凯,可是他的右手食指已经不听使唤。随即,张鲁听见他手中的枪发出了一声巨响……”在胡性能看来,死亡是一种克隆,在他的绝大多数小说人物中,十有八九都逃不脱被他整死的结局。

胡性能的小说创作似乎与死亡结下了不解之缘。在胡性能的作品中,描写死亡的占有相当比重,他仿佛要以小说的、艺术的、审美的关照,写尽人间的死相:自杀、殉情、病夭、误死、偶然之死,赌气而亡、相互残杀……

“创作中的胡性能浸淫在死神黑色的魔法中,浮游于死亡之海,不停地出入于人世和冥府,手执黑白两色的通行证,来去虽然匆匆,却也自由自在。在他那里,死亡是如此地迅捷、自由和轻快,通体流泻出的是昏朦阴晦的光泽,轻轻抚摩着人的身体和心灵。”著名评论家葛红兵说,在胡性能笔下的人物只有两类:目睹、体验死亡的人和已经死亡的人。

胡性能不停地描写着死亡,描写着与死相伴的人群。在他看来,探讨死也就是探讨生,因为死的不讲理由便最鲜明、本真地逼问了人生的理由。海德格尔说过:“死,作为此在的终了,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它是无关涉的,确实的,本身又是不确定的、不可逃脱的。死作为此在的终了,在这一存在者向着他的终了的存在中”。在死的追逐下,在一切都无法改变的空间里,人应该如何平静地活着享受生命?珍惜现在的拥有?这正是胡性能小说提醒我们神悟的。

谁“在温暖中入眠”?

胡性能说,到了1997年以后,他开始对小说有了一些新的理解,这种理解源于昭通街头的那些卖药的江湖艺人,他们常常是手中把玩着一条蛇,并且号称要把蛇活吞了。“如果你好奇的话,你可以在他的药摊旁站上一个下午,最后发现,卖药人其实根本没有吞掉他一开始就号称要吞掉的蛇。这非常像小说的写作,那个要吞蛇的卖药人扮演了作家的角色,用一个虚构的结果,吸引了一群好奇的读者。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把小说的写作,看成了谜语制造的一个过程,于是醉心于小说的表达,研究怎样才能像那些江湖艺人一样,把故事讲生动。可以说发表在1999年《钟山》杂志《扑腾的鸟》,《作家》杂志《日常生活的景象》,《山花》杂志《来苏》以及《大家》杂志《暗处》,《谁是小杏》都是这种认识的结果。”

那一组小说发表以后,胡性能说他开始陷入了迷茫。“我意识到,过分的设计,组织和营造,让我的小说与我的人生体验已经越来越远,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从2000年开始,我就尝试着写一些与普通人疼痛有关的小说,但总是没写好。”

评论家朱霄华说:“实际上,胡性能小说的主人公已经不是那些有名有姓的人物,他们只是一些没有性格的符号,一些道具,被用来完成小说叙事的一些必不可少的活动幽灵而已。如果硬是要尊崇传统的做法,在胡性能的小说里寻找主人公,那么这个主人公就是不断出没或者说环绕在小说文本周围的那个叙述者。这个叙述者是神通广大的,无处不在,不时跳出来干扰我们的阅读视线,小说的节奏、基调、方向,完全就控制在这个匿名的叙述者的手中;但是,如果你想抓住它,它又几乎无迹可寻。这是一个遁形的、躲在面具后面的窥视者,它无所不知又显得相当克制;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这个窥视者相当慷慨,有时候又显得相当吝啬。它所知道的秘密、它的动机,是一点点地公开的,不到小说的结尾,读者无法知道文本的意图。”

而胡性能的同班同学,著名文学评论家胡彦认为,胡性能的写作一开始走向的就是一条纯正之路。“他不是那类靠题材取胜的作家。此类作家一旦生活的见闻、经历讲完,创作就走向枯竭。譬如前小说家刘心武、张贤亮、梁晓声等等。是发生在生活背后的故事吸引了胡性能,并使他为之流连忘返。如果说诗歌是以意象来表现蕴藉在一切色相背后的空灵,那么小说则是以故事的叙述来勘探隐伏在生活背后的那道‘看不见的风景’。《谁是小杏》、《来诉》、《暗处》等作品为我们展现了胡性能充当‘存在的勘探者’的巧妙叙事艺术。”

无疑,胡性能的艺术笔触已经触摸到了生活、历史、生命存在的机缘性。阅读这类小说,是生命存在另一面的探险,这让人好奇而激动。因为,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道“看不见的风景”。

胡性能自己说:“小说的写作毕竟还要坚持下去,尤其是离开故乡之后,因为它是一条精神的回家之路,让我在局促的现实中感到安慰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