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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边》中的人性震荡:裹挟着众生相

来源:深港书评(微信公众号) | 冯祉艾  2020年01月09日09:08

在传统的悲剧观念中,往往将主要的人物角色设置成人们理想中真善美的代表,借由他们的悲惨命运向读者和观众展现生活中的罪恶。从心理学上看,当美的东西被毁坏,自然就会成就最深刻的命运悲剧。然而,随着人们对人性了解的深入,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将视角聚焦于小人物的平凡生活,在他们身上,人性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而是在灰色地带间不断游走。他们往往试图与现实生活做对抗,身上也有着最朴素善良的一面,但在外界巨大的压力之下,细碎的丑恶被堆积成为必然的罪恶,人物也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悲剧的深渊。

程青的小说《湖边》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小说全篇都采用了第一人称的视角,仿佛在文字中搭建起了一个舞台,故事中大大小小的角色都得以在这个舞台上自白,作者以这种方式,充分地展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此去触及人性深处的情感与哀思。

小说以杀妻骗保的案件为内核,展开讲述了郑小松、樊文花等人乃至几个家庭的跌宕命运,在这些惨痛而现实的悲剧面前,杀妻骗保这一惊天动地的案件慢慢变得合乎于人物逻辑。如同推荐语所言的:“人性的较量惊心动魄,善恶的博弈颠覆人生”,在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不值得同情,没有一个悲剧有解决的办法,正是在这种无能为力的罪恶之下,悲剧感才得以展现,众生相下的人性震荡也显得更为真实。

第一人称视角下的客观塑造

《湖边》这部小说是以现实题材作为故事背景的,因此,小说天然地带有了社会性和现实主义的内核,然而,这种以罪案作为故事核心的小说,如果将罪案细致描绘,就很容易陷入一种类似报告文学的窘境中。而如果对内核描写不够清晰准确,又很难具有揭露社会现实和打动人心的力量。因此,在创作过程中,程青自己就经历了数次的自我放弃,推翻了七八万字的全观性描写的初稿,最后才将小说以一种完全的第一人称的视角讲述出来。

小说是以一种回望式的叙述展开描绘的,小说从郑小松奇诡阴森的梦境为起始,在郑小松的自白中简单地交代了各个人物的属性与命运,但却将最根本的郑小松入狱的缘由藏了起来,在郑小松这一节的结尾处,他感慨:“所以,猎人总是能捕捉到猎物,猎物也常常难逃猎人的枪口,这大概就是宿命吧?我的宿命正是如此。”小说情节由此展开,郑小松将自身的悲惨处境归结于命运,而后来出现叙述的人们,则一个个为这个所谓命运的结果作出细节化的书写。

实力作家程青的长篇小说新作《湖边》,事关一张扑朔迷离的保单,一个逐渐浮出水面的阴谋。

郑小松,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即便个人生活危机重重,仍渴求翻身。而今,身在牢狱,看着窗外的光亮,好友安卓越、姐姐郑小蔓、妻子樊文花、恋人曹紫云……一众人影浮在眼前,许多过往纠缠也从记忆中掠过。心下长久忍耐着的郑小松,遍寻路径,试图抓住每个一闪而过的机遇。一个震悚人心的决定渐渐酝酿成型,直到大梦初醒,才知每个人的人生已有了怎样的震荡颠覆。

作者以不同人物各自的视角进行回溯,带有冷静的旁观感,清丽细腻。随着案件悬念的渐次铺陈,透过忠诚与背叛的博弈,重见极有生活意味的世情众相。犹如穿越湖面弥漫的烟云,望向对岸尚存的微光。

在第一节结束之后,小说转而以时间顺序,从樊文花到安卓越,再到方大白、郑小蔓等人,依次出场,在这种表达方式下,小说给人的观感仿佛一出在剧院中上演的大型舞台剧,随着大幕拉开,每个人都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看似是散乱的蛛丝,却以郑小松为核心,紧紧地联系到一起,讲述了这一群体的宿命。

以主角郑小松为例,在郑小松的认知中,自己的一切悲剧都是命运的捉弄,他对姐姐郑小蔓、对情人曹紫云都怀抱着极为真挚且纯净的情感,他不愿让曹紫云跟着他受苦,因此狠心先离开她,希望“等事情完成之后”再回头给她幸福;他渴望让姐姐嫁一个好人,能够婚姻家庭美满,因此他宁可自己欠钱,也不愿让郑小蔓嫁给方大白。然而,正是在这种对姐姐和情人的善良和爱之下,才催生了他对樊文花的恶。这种恶比方大白那种阴险狡诈的恶还要过之而不及,在谋划这场命案的过程中,郑小松是有过恐惧和茫然的,但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我不止一次在良心的折磨下想放弃不干,可是想想自己的困窘,我立马清醒过来,放弃就是意味着我半辈子甚至一辈子债务缠身……”在他的信念中,自己所做的恶并不是为了俗世的幸福,而仅是为了不再受穷,不再受苦。

如果说郑小松的扭曲是在复杂生活形态下的自我异变,那么被杀的樊文花,她的人生更像是棱镜之下的可悲影像。樊文花是单纯的,也是善良的。她从出生起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赋予了“十三不靠”的嘲讽式外号,在她二十年短暂的人生中,几乎没有得到父母亲人的一点温情,只有远方的大姑妈给了她一丝温暖。因此,在遇到了爱情之后,她是以飞蛾扑火般的架势奔向她所认为的温暖之中。

正是在这种飞蛾扑火的奋勇中,她同时也成了一个复杂的人。她爱上了玩弄她的店长,又和修车店的男孩纠缠不清。在和郑小松结婚之后,又不可避免地沉沦进了安卓越的温柔乡。像郑小松所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那样好,她照样会把感情转移到别人身上,而且毫无障碍?”即使这一切都是郑小松一手导演,也仍然令人觉得荒唐和可笑。

小说第一人称的讲述方式看似带有主观性,表达的是每个人的自我思考与理念,甚至有些为罪犯翻案的嫌疑。然而,通读全文之后,我们不难发现,正是在这种通篇第一人称的叙述之下,反而使得作品有了一种真实而客观的力量。同样的案件以不同视角反复观照重塑,每个人物都在别的人物心中有着不同的影子,在这种对现实世界的多重触碰和感知之下,小说完成了一种对事实的想象性呈现,也为人性提出了最为宽容和通达的注解。

冷静笔触下的温和解构

文学的魅力在于能够把生活的小事通过艺术形式更加丰富地展现,人性的震荡往往也能通过文字进行架构和书写。当我们把无数生活情景结合并重新解构,往往能够形成对社会的现实化观望,实现对人性的虚构式触及。

当阅读这部小说时,我最为直观的感受自然就是对这场罪案悲剧的无力感和愤怒感。然而,在这种直观情绪之外,全篇以第一人称视角写就的这部小说,竟然奇异地带有一种隔绝感,仿佛每个人都与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朦胧又危险的境况中自我陷落。

在我看来,这种隔绝感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作者悲悯的情怀。程青从全观性叙事改为第一人称视角叙事,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叙事谋略上的调整。她试图直接进入到人物的内心,对事件提出自己崭新的思考和解读,与读者保持了近距离的审美趋同。

她以数十个人物为叙述的主体,一次次地进入不同人物的内心,并不断在这些人物内心中构建属于他们自身的精神秩序,小说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仅供观望的个体,程青以自己的方式,冷静地书写了每个人物的行为逻辑,构成了一种对生活素材的另类读解,从而强化了文学艺术的颠覆性意味。

有趣的是,作者一边通过人物的自我告白,展现现实生活冲击之下人物悲剧的不可逆性,表达错位宿命感下的人物扭曲,同时,又一边以草蛇灰线的模式,拆解了人物命运的悲剧,将这种漩涡般的痛苦隐喻成人生的世相百态,表达出她所认为的普遍性追求。

相比较其他的书写罪案题材的小说,程青的《湖边》拉了一条很长的战线,毫不吝惜地用大量笔墨展现了一个个极具人间烟火气息的人物和家庭。故事中并不乏温情柔软的一面:曹紫云过尽千帆,见惯了情场的风花雪月,却仍然为郑小松所着迷,甚至愿意为了他拿出前半辈子攒下的钱,换取一个以后的安居乐业;郑小蔓深爱着弟弟,甘心为了弟弟嫁给自己不爱的方大白;安卓越成为郑小松的帮凶,固然是由于母亲的高额治疗费,但也有对郑小松隐秘的情愫。亲情、爱情、友情,事实上,跳脱出郑小松自我的精神困境再看,除却物质上的烦忧,郑小松在感情上无疑是一个富翁。然而,这些精神上的爱与温暖,却和物质上的贪欲及沉沦相悖,致使人物不可避免地陷落了“恶”的深渊,掉进了人性震荡的深处。

背景的不断铺陈,很大程度上将杀妻骗保的内核深化并重构了,最初这个现实的生活素材只能被看作是一个社会物欲下的人性扭曲,但在作者对郑小松等人情感的多重描绘之下,小说走向了一个虚空的人生困境抉择,上升到了一种人生普遍的悲剧意味中。当悲剧成为人生的底色,罪犯当然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伏法受诛,但在现实意味的惩戒之外,我们是否应当寻找其内心活动的源头,探寻悲剧情境下的人性震荡。

人性是变幻莫测的、现实社会也往往是残酷而冷漠的,面临生与死、善与恶、理智与情感等等的人生抉择之时,只有在悲剧底色下,不断观照到爱的温度,才能够在深渊的凝望中,坚守住善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