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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国长篇小说《老鹰之歌》:新历史面相下的世界之小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傅逸尘  2019年12月22日08:43

不同于惯常读到的抗战小说,在《老鹰之歌》里,张庆国不是要写出世界之大,而是要写出世界之小。每个人、每个生命都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都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这些曾经热烈绽放的生命,在泥沙俱下的历史长河里翻涌沉浮,最终隐匿无形。但是他们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热烈地爱过,认真地生活过,为了心中的情感、价值、信仰,搏杀过、奋斗过,他们的生命理应得到尊重和发现,他们的记忆碎片应该被重新打捞并缝合。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老鹰作为核心意象,表征着对失落记忆的找寻。记忆之鹰的每一次起飞与坠落,无不因应着这种悲悯体恤的、具有超越性的历史观。张庆国所属意的,并非要复现宏阔繁复的历史,而是要建构一个由个体生命和彼此的情感勾连而成的小世界。基于这种微观而体恤的历史伦理,战争进程不再是冷冰冰的数字、枪炮、伤亡、牺牲的堆叠,而是一条条生命轨迹的缠绕纠结。重新梳理错综复杂的历史脉络,会发现这些个体生命的轨迹是断裂的,是缺失的,是大量留白的,张庆国想要将这些碎片重新组合起来。正像小说中所写道的,“单个的人也这么乱,世界的复杂就不用再说。”每个人的生命如此复杂,小说中人物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或许就会触发历史的机关。正像阮秀贞凭借爱的本能射出的那颗子弹,事后被证明就是“震荡历史的啪的那一枪”。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已经习惯了宏观的战争历史叙事。那种史诗性的宏阔辽远令人着迷,从那种完整的线性历史和时间框架中更是可以得出一种清晰明确的价值判断,可以轻易地厘清庸常凡俗与伟岸壮丽的界限,从而得到对英雄精神的尊崇。然而,张庆国在《老鹰之歌》中,让人物始终生活在错位的时间和空间中。主人公小林在一条相对固定的线路上频繁地出发和归来,时间却无法掌控,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打乱既定的安排。在相逢和离别之间,留下了大段的时间空白,日常生活因而变得支离破碎,人物关系变得缠绕纠结,不同人物的记忆甚至变得无法统一。钟摆式的叙事结构,使得小说中的人物始终处在离别、误解、背叛、失踪、隐匿、错失的怪圈中。这种循环往复的别离和重逢共同营构出一个残酷的修罗场,错综复杂的情感在其中试炼,经历永远无法解脱的劫难。借用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角,作家细腻刻录每个人物的心路历程,探寻个体生命在这种巨大的时代变故中,究竟承受了什么?他们的生活、生命、生存究竟具有何种意义?这种检视和省察并非对正史讲述的颠覆,而是有效地保存了历史的信息、最大限度维护了人生和情感的丰富性。

张庆国所建构的历史,并非局限于所谓的历史真实和单一的历史视角,他试图描摹一种新的历史面相——一种可以为人类情感所通约、可以为中西方文化传统和思维方式所共享的历史观念。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南洋华人被置于同一个生命世界的维度里,在这个生命世界里,历史可以互见和互鉴。张庆国不想被历史的定见所劫持,他更看重理解力、同情心和想象力,同时秉持着一种富于穿透性的爱意,倾全部灵魂以赴之,理解人物的经验、情感、生活和命运。

即便是对于白诗之、江仓坡这两个日本间谍的书写,也怀揣着对生命的体贴,试图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超越单一好坏的价值判断。白诗之对写诗这种生活方式的坚守,对日本和歌与中国五言诗间差别的敏感,对中国妻子纠结的情感,对自己间谍身份的执念,都写得真实、细腻、可感。山田和西乡这两个游荡大半个中国的日本人,长久生活在中国人的躯壳之内,承受着对故乡的思念和文化、身份的压抑。他们犹如大河中漂荡的两片浮木,反复沉浮间失落的不仅是生命,更承受着孤独巨浪的持续拍打。

读罢小说,会发现张庆国笔下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孤独的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秘密。在彼此的关系中,总有不透明的背景和需要反复求证的地方。甚至唯有将各自的记忆激活、拼贴,才能获悉生命、爱情和历史的真相,这也使得小说对记忆的寻觅有了基本、可靠的叙事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