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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刺猬》创作谈:并非和解的团圆,征途漫漫的回家

来源:《小说选刊》 | 文珍  2019年12月13日12:07

写下这个题目后,猛然间想起什么,打开微信给熊猫发了条信息:你今天去医院开药了吗?

因为她血压高又不怎么乖,之前一直听不知什么江湖术士说西医降压药吃不得,一吃就停不下来,反过来对各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中医保健药方深信不疑。这次因出差之便回深圳多住了几天,差不多一半时间都在和她各种争论,甚至一大早起来连隐形眼镜都顾不上戴,就坐在床上开始“辩经”,最后悍然得出结论,从此不许她去任何没资质的小诊所,更不准迷信什么古法刮痧道教养生——上次她来北京小住,打开箱子掏出细软,最后献宝一样掏出一根小小的黄不拉几的塑料假手掌,鉴于以往无数的惨痛经历,我在她拿出这玩意儿的那瞬间就立刻警惕地弹开三丈远:妈你要干吗?

熊猫兴高采烈道:用这只塑料手对准相应穴位用力拍打一个半小时,打出刮痧样的紫色血瘢来,什么毛病都包好!包括肿瘤!——你哪儿不是有个结节吗,我一想到这事就愁得睡不着觉,还专门为你报了名花了几百块钱去学!

我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以《流星花园》的经典句式发难:如果几百块钱就能自学成才速成神医,那还要那么多医院医生医学院干吗?妈你又忘了当年高考前夕让我去小诊所打针,结果药品质量不合格影响高考成绩的惨剧了?

她起初还辩解几句“你会不会太偏激啦”“哎呀你又算旧账我心好痛”“人家就是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嘛”,后来就没了招架之力,只能听。

我气得口才都变好了:这时代信息这么透明,偶遇不世出的神医的可能性根本没有,基本一听古法道教五代从医的名头,就医门槛还这么低、只要有钱就行,就绝对是千足黄金如假包换的大骗子……

更气的是舌灿莲花妙语连珠了几十分钟之后……熊猫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总是有本事把自己搞得特别累,年过六十了还退而不休,在我这次回来强行让她的老来红教育大业关张之前——这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总而言之就是完全不挣钱对社会唯一贡献就是豢养了七八个社会闲散人等每人工资还都比我高为给他们发工资还把她自己退休金全搭进去了——此外唯一娱乐就是去美容院睡大觉,结果就这还捅娄子了,就在昨天,她在美容院被大力按摩过颈部后,回家血压陡然激增到两百二,吓得连夜赶去医院吊水,为此还专门交代所有人包括爸爸舅舅表弟都千万不要和我说漏嘴,好在我正巧打电话回去,一听那边声音不对劲就起了疑,逼问半天才问出来。

说过几百次让你不要去没有从医资质的地方按摩的……人体很脆弱精密的……稍不留神就弄坏了……

这次急火攻心,已经没力气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了。

所以我这次听你的,立刻就去了医院吊水。可气的是熊猫还一副邀功请赏状:多听话!今天还准备去医院开降压药!

好,好。特别好。

除了好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么一只让人操心的老熊猫。这还是十几年前爸爸给她起的外号了,本意是说她胖,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立刻反唇相讥:你更胖,你也是熊猫,你俩如果再不乖,我就一起送到台湾去,把团团圆圆换回来。

对此大不敬之词,熊猫妈妈只是笑骂一句:刺猬!

我家基本就是一个如此没大没小的氛围,和很多中国式家庭的父慈子孝温良恭俭让的格局全然不同。很多年以前还在读书时我就像个凶巴巴的儿子,和熊猫走在一起时总是一把夺过所有东西拎在手上,她试图要抢回去就凶她:烦不烦!结果她一路空手也走得气呼呼的。熊猫年纪更大一些以后,很多时候我更像妈而她像被管束的女儿。对于这种倒错状态我也偶感不安,但这也是长久以来的双方格局态势造成的……也许中国人天然地不会表达感情,而我尤其。要怪就怪熊猫脾气实在太好了。因为看她脾气好吃了一辈子亏,我很小就发誓不能重蹈覆辙,宁可当只色厉内荏的刺猬。结果过了很多年,我绝望地发现不像的只是表面,骨子里的软弱,纠结,圣母病,仍然遗传得分毫不差。

这莫非就是原生家庭的诅咒?——绕了半天还是说回小说。小说里当然诸多细节都是假的,但情绪基本是真的。

托翁尝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事实上怎样定义绝对的幸福或者不幸呢:也许看上去最父慈子孝的家庭,却有最波涛汹汹的暗涌,而看上去贫贱百事哀的家,又有不足与外人道的亲密温情。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也是这些年,开始渐渐留心到所谓原生家庭对人打下的烙印,和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却无法可想的背离,由此生发出来的千丝万缕关联,甚至大多数时有宿命的意味。但无论如何,对于无从选择出生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没那么简单,可以用“幸福”“不幸”“孝顺”“不孝”“听话”“叛逆”之类的词定义。就算是孤臣孽子、现代哪吒,也一定会有内心纠结而难以分割的瞬间。

这篇小说大概就为了某个类似这样的瞬间。《论语》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世俗眼中的好女儿,因为离家千里,一年也见不得几次;所谓“方”,明确目标和远大理想也,我也时常怀疑自己的远游是否“有方”,其实也只不过为了一己之梦羁留他乡而已。但既然我这一代和之前若干代中国人,都早已无可避免漂泊在外的命运;那么,和父母的关系就始终是苟日新又日新的课题。一代代人如花朵从枝头萌生,长大,盛放,落下,结成果实带着种子迁徙他乡,在这逐渐远离母体的过程中,有无数成长继续发生,而最初的树一直在原地。“常回家看看”被商家滥用而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而把父母带去自己身旁,将之从原本的生活环境和社会关系中抽离,也可能催生各种问题,如失群索居造成老年痴呆,与成年子女生活习惯截然导致抑郁……这一切都是现阶段我刚开始思索的问题。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这些年来回过无数次家,而这也许才是离开二十年后,一次真正的“回家”。

而归程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