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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多舛的书写或生命之旅的抵达 ——关于梁晓阳长篇小说《出塞书》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胡岚  2019年09月19日11:09

历来新疆大地不仅意味着流放,蛮荒,落后,广袤,空旷,还意味着富饶的资源,美丽的雪山,奇幻的大漠,孤独的落日。你所能想到的孤独和旷远,寂寞和喧嚣,诗意和远方这里都有。它可以美得冰清玉洁,如诗似画,还可以孤独得只剩下无际的戈壁和沉默。这是一片可以给你无限向往,也可以给你无限期待和梦想的热土,只要你有足够的热爱和痴迷。

《出塞书》是青年作家梁晓阳往返桂疆两地,历时十五年写出的一部关于流亡到新疆的内地人坎坷经历的命运之书。煌煌六十七万字庞大的体量,就可以看出其中所付出的艰辛和劳苦。若非足够坚毅的心智,勃勃的野心是不足以支撑他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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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分为上下卷。《出塞书》是以第一人称为视角的家族叙事,以梁小羊的岳母吕冰莹为谱系的一个大家族的命运变迁。他们如浮萍般动荡起伏的一生,以及盲流到新疆的坎坷经历。向上可以追溯到吕冰莹的祖父,父辈的经历,向下可以看到疆二代,三代的成长。书中讲述了吕冰莹,吕冰洁,良珍姨以及一众亲友们的诸多历险经历。大量的口述,真实地还原了那个特殊年代人们逃往新疆的种种往事。整个家族上有九十六岁的姨公,九十七岁的姨婆,他们是整个家族命运的见证者。这个家族最小的一代,是出生在新疆的梁小羊的女儿依力和光亮的女儿清芸。

吕冰莹一生命运坎坷。出生在大家族,却从小被卖,而后被舅公舅婆收留长大。生父的身世至今成谜。当一切风暴过去,她调往广西任教的调令都寄来了,却被学校校长扣留。不仅如此,校长为了安排自家亲戚,还强令吕冰莹提前退休。尽管如此,经历重重磨难的吕冰莹非但没有气馁,相反她却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不断地接济和安置那些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收留他们住,给他们煮饭,甚至对于素不相识的困难者都给予救助。吕冰莹善良美好的品德为她带来好的口碑。大家都知道新源马场有一位热心的“吕大姐”。另一方面,吕冰莹的善行也为她带来了不同程度的机遇,比如说收到调回广西的调令,比如说顺利调回马场,这些看似不相关的机会,无不是她从前处处施舍给予的回报。所谓的爱出者爱返,用在吕冰莹身上在恰切不过。

命运的风暴过后他们也曾试图回到南方,回到故乡,然而南方却成了他们事实上的客栈,他们已经适应不了那里的气候,风俗。就这样从新疆调回广西南宁的李英英和丈夫艾天成又再次调回新源县马场。好在新疆再次以地母般的胸怀接纳了他们。最终艾天成长眠在新疆大地,这里成了他生命最后的归宿。

一同埋葬在后山草原上的还有八舅婆和三爷爷。

三爷爷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因为那场运动,一位叱咤风云的指挥官逃亡至新疆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盲流。在老马场度过风烛残年的晚年,最后把骨殖埋在河岸大地,魂歇后山草原。

书中有一个不能不提的细节:1976年秋天,阿依到了上学的年龄。在入学申请一栏里,填报成分,阿依填了个富农。回到家却挨父亲了狠狠的一巴掌。“我爸说,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填了富农,你就没命了,还会连累一家人。”他把带我到学校,找到老师,要过来那张表。“……我爸在富农两字上恨恨地涂着,直到辨认不出来了才停手,然后又划掉了我上午填写的整栏字,在最后另起一栏,认认真真地填写着我的基本情况,在成分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填上了贫农两字。”章泽州在十多年后,对那场运动的迫害还心有余悸,由此可见那场运动对人身心伤害之大。

虽说吕冰莹、吕冰洁姐妹,最后都有回到南方的机会,但是她们最终还是留在了巩乃斯,留在了老马场。吕冰莹一生坎坷却乐知天命,随时对别人的难处都施予援助,及至暮年在经历了老伴章泽州的死亡之后,对渐次明朗的人生,她都不愿意给儿女增添任何负担,她的身上有着通透又朴素的人生哲学。吕冰莹无疑是一个有着地母般宽广胸怀和思想的智者。

父辈们艰难的命运是那个特殊年代造成的,让他们活命的土地上有他们悲凉的青年时代。他们用热血在时光中播撒阳光,开荒拓土,把贫瘠的大地变成肥沃良田。“几年下来,他们把当时哈拉布拉的盐碱滩涂都改良成了万顷良田。”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建国以来,逃亡到新疆的大批盲流对新疆建设做出的巨大贡献。无论是农场人还是兵团人,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当年开荒拓土的建设,才有了新疆现如今翻天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新疆建设他们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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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塞书》中梁晓阳也写出了对疆二代人的命运和思考。疆二代们一次次地离开新疆与再次回归。

与父辈不同,疆二代,疆三代他们离开是为见识更的广阔天地,外面世界的精彩让他们开阔眼界,同时也意味着时代的变化与创造。以光亮,春花为代表的留在内地打拼的人,他们更多地希望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命运之河。

而光旭、枣花、柳花则从南方回到新疆。他们最终的回归意味着新农村建设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他们作为年青一代新疆建设的主力军,从城市回归到农村,一方面是生养他们的这方水土的召唤和热爱,另一方面也昭示着当下时代农村生活取得了更大的发展和进步,代表了当下一部分疆二代对目前生活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

疆二代、三代甚至更多的人留在这里,他们热爱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无论是老一辈人还是疆二代们,他们能够留在新疆生活,就意味着他们继续像父辈一样为这片土地做出巨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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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缜密是《出塞书》最为显著的特点。下卷与上卷的不同在于,上卷是以记录父辈的口述为主,而下卷则更多的是以梁小羊的心灵谛视与反思为主。

如果说父辈出塞是为了活命,而梁小羊的出塞是则是为了心灵的休憩与身体的安顿。“为什么让我降生在这片非议葳蕤的土地上,让我一结婚就陷进了这片奔逃不出的瘴疠丛生的热带雨林中?”梁小羊在南方生活的抑郁不得志,生活中多年不育,来自于家族的压力,来自同事中异样的眼光。让他一次次地逃离南方,一次次地出塞新疆。只有在新疆这片大地上才能让他放空心灵,新源马场清新的空气,喀班巴依奇雄的雪山,淳朴的民风乡情,让他乐不思蜀,让他痴迷热爱这片神奇的土地。然而梁小羊的出塞并不仅仅停留在新疆风景习俗的迷恋上。他有更大的野心要在这片土地上实现,那就是他的文学抱负。

“为了爱情,巴格达不嫌远。”套用在梁晓阳身上就是,“为了梦想,巴格达不嫌远”。无数次地他喃喃自语,我要写出一本书,我要成为一个作家,这是他的文学梦想。“而这里是天山腹地里的月亮,夜莺动听的声音一句句地滑入柔和的月光里,月光也因此多了一脉纯自然的动感……明亮亮的月光把身体照得像个通透的汽灯,而自己心里的那个梦——一个在西北大地抒写的梦,做一名特立独行的作家的梦——也更明亮了。”为此他几近痴迷,历经十五年在桂疆两地往返,天道酬勤,他获得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父辈们的盲流岁月,曾经遥远的历史在他笔下被还原,被记述。

《月亮和六便士》里,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心无旁骛地投身艺术,追求精神的人,他全身被艺术点燃的激情和创作欲望是令人向往和崇拜的。“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像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圣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

生活中梁晓阳也是这样的人。

桂疆两地往来转场的十五年也是梁晓阳生命的转场。是他作为文学旅人对自己成长的一次次审视,回归。“我就是一个两地之间的游民。然而,我知道,我却又很难离开这片喧嚣的土地,甚至有一种感觉,你越是背叛它就越是无法离开它,尽管事实上我的脚步从来没有停下。”他把一年一次回到伊犁称为“感恩之旅”。他深情地写道:“就是这个词,让我草根一样的旅程境界开始变得崇高。是的,我的作品写自伊犁,出版在新疆,我的确是回去感恩;我的爱人来自伊犁,我的女儿出生在伊犁,我的作品产自伊犁,我实在是要一辈子感恩伊犁。”

当然这片土地也回馈梁晓阳作为一个作家的荣光,赞誉,热情,如同之前赐予他这个土地养育的爱人,在巴彦岱诞生的女儿,成就他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给予他这片土地上取之不尽的题材。风景,河流,山脉,民间的温度以及他被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当成亲爱的兄弟和朋友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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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南方人梁晓阳对新疆的书写与新疆本土作家刘亮程、李娟的视角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对于我们司空见惯习焉不察的日常,他有着南方人的陌生感和新奇体验。十五年来奔波在南方与新疆两地,一次次地跋涉与回归,谛视与凝望终于完成了这部沉甸甸的心灵之书。从《吉尔尕朗河两岸》到《出塞书》梁晓阳在十五年中完成的两部重要作品。无论是在长篇散文集《吉尔尕朗河两岸》还是长篇小说《出塞书》,梁晓阳细密绵长的叙事风格都是不容忽视的,语言诗意的呈现,气势磅礴的画面感都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书中大量翔实的口述史,是以自传性很强的非虚构来呈现的。尤其上部,在农场众多人的回忆下,梁晓阳以口述实录的方式,记录老一辈人逃跑到新疆的盲流生活,是对他们苦难经历的再现以及最终在新疆大地安家落户的艰难人生的一次回顾。整部书对老一辈人饱受命运颠簸的苦痛和对自我人性的深度挖掘都得到了呈现。随着年事老迈,父辈们作为生命的形式终将消逝,而文字的记录却可以使之传承下去,从这一点上说,梁晓阳对盲流到新疆老一辈人艰难多蹇的命运和苦难的书写无疑有着特别的意义。

《出塞书》中每一章都可以作为独立的篇章来读,可能是因为写作的时间足够久远,有些内容难免重复。还可能跟梁晓阳对新疆的热爱有关,他饱满的激情对所见风景事物,事无巨细的倾诉,有时候沉浸在他文字的叙述中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冗长,繁琐。作为长篇小说因为人物之间相互勾连,叙事的凝练就显得尤为重要。比如《红楼梦》上百个人物之间既有交叉,又各自独立,但却少有内容上的重复与拖沓。这些也足以说明我们有足够的耐心,期待青年作家梁晓阳在文学创作上更多的可能性。

无论是父辈被迫的出塞,还是疆二代主动的回归,亦或是梁晓阳自我放逐式的出塞都是完成生命的体验,这或许就是命运。就像与新疆的缘分是梁晓阳的宿命一样,完成对这片土地的书写则可以看作是他的使命,是他对文学的一次精神献祭,也是文学对桂疆两地生命之旅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