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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记》中的草木之殇

来源:文艺报 | 林雪儿  2019年09月16日08:33

大概80多种植物生长在阿来的《云中记》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听说过的和没听说过的,草木们在阿来的《云中记》中来过,站在大地上,它们和云中村的逝者,更确切地说和所有在地震中失去生命的人一样,被阿来记着,惦念。也被我们记着,惦念。

在宜宾发生六级地震的前一天,我开始读阿来的《云中记》,那个已经过去的2008年5月,没人能忘。那个时候灾难降临,那个时候众志成城,《云中记》会怎么写呢,我带着好奇也带着期待。合上这本书的时候,是个周末,我闭上流了过多泪的眼睛,听那首一直伴着作者写作的安魂曲,心里想《云中记》算是对地震中失去的生命最大的安慰,也是对消失的草木及大地透彻的安抚。放下,真的该放下了。睁开眼,看到阳台上的海棠,叶片在风中微颤,想到它的来处,想到阳台上所有草木的来处, 心里满是感激,它们是伴儿。它们是组成这个世界最美的部分。

草木在,“云中村还是在那里,在这一天最后的阳光下面”,阳光寸寸上山时,作为祭师的阿巴,从离开就在回来路上的阿巴,像柏树松树一样,长成了云中村的一棵树。阿巴看见“阳光拉出一条明亮的线,一点点移动”,漫过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草、每一株树。这时候的阿巴,像极了《大地上的阶梯》中的阿来,他一个人行走在渐渐抬升的大地上的样子,一个人坐在大渡河边,听得见“太阳弹响群山的音阶”,等待黄昏来临的样子。

祭师阿巴回到已经没有人居住的云中村,安慰在地震中遇难的村民。他潜入夜晚,去每一家人的废墟,呼唤他们的名字,试图遇见他们,照顾他们。但是他们不在,他们变成了云中村的草木。于是鸢尾在他的呼唤中开了,栒子疯长,“花茎修长的金莲花在风中的身姿像那些摇摆着身体唱歌的女人”。祭师阿巴没有看见鬼魂,但他已经成为一个与神灵相通的人。他创造了神迹,消失已久的鹿群来了,沉眠经年的罂粟开了,他成就了那个“非物质文化”。“阿巴从鹿眼里看得见一个被扭曲得有些怪异的世界。天空,云彩,树,山坡和自己。鹿眨一下眼睛,这个世界就消失。鹿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出现。”这种不经意的描写却像是云中村的谶语,大地及大地上的草木,很快就会消失。

村庄消失,草木消失,那么“人死后可以变成一棵树吗?要是可以变成一棵树,那他就变成一棵树好了。变成一棵云杉,冬天的针叶坚硬,春天的针叶柔软,就那样和山上那些树站在一起。变成一株在风中喧哗的树。变成一株画眉和噪鹛愿意停留在上面啼叫不休的树。变成冬天里一群血雉挤在茂密枝条间躲避风雪的树。变成一株如果得了病,啄木鸟愿意飞来医治的树。”这是阿巴的理想,也是阿来的理想吧。只有一个人的云中村,阿巴与其说是为了抚慰亡魂不如说是为了云中村的草木。他千呼万唤那些亡魂,回应他的只是“一片静寂,只有微风吹动着草,吹动着树,吹动着云。”大地仿佛永远如此,杜鹃树在开花,刺莓果在成熟。阿巴的日子就是看着草木的生长,如等待一株蔓菁的长大。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一定会来,当活着的村民移民到了别的村庄,阿巴就在算着这样的日子。当他重回云中村,下定决心和云中村的草木一起消失时,他做了作为祭师该做的一切之后,就等着这个日子。他啜饮蔓菁叶片上的露水,爬上桃树吃桃,坐等阳光扫过草木,天空归暗。但他明白“人生来就是要干点什么的”。他已经安抚了亡魂,祭了神山,阿巴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好祭祀消失的草木和大地。他只愿云中村的消失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是在不给其他的村庄造成新次生灾害情况下安静地消失。没有怨天,没有怨地,没有呼天抢地的呐喊,因为那个最美的生命央金已经喊过了,“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可供攀缘。”在自然大灾面前,人和身边的草木一样,什么也做不了。“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大地上压了那么多东西,久了也想动下腿,伸个脚……大地没想害我们,只是想动动身子。”阿巴的话后来被那个地质博士证实是对的,他明知道云中村要消失,他和两匹马在一起,和草木在一起,“变成了一股由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凝固的巨流”。

当阿巴的外甥仁钦向上级报告:“云中村消失!没有形成堰塞湖!没有人员伤亡!瓦约乡平安”时,阿巴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完成了他最后的神职。他变成了一棵云杉,会在新的泥土里重新长出来,带领云中村所有的草木重生,就像寄予了仁钦母亲魂灵的那株鸢尾,鲜亮如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