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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文学史》众人谈:还原文学生长现场,文学史有另一幅面孔

来源:文学报 |   2019年08月31日10:38

恰恰是第一手的现场认识与后边给的剧本之间存在很大的争议,在这个争议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文学的历史和文学风尚是怎么形成的,实际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思想精神史,看到很多新的话题。

去年7月,《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的《一个人的文学史》推出修订版,这本书不仅是他作为一个编辑与作家之间的交流,也似截取了当代文坛发展的一个断面。马原说,“我们这一代人整个历史过去了,程永新作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人,把宝贵的东西留了下来。”的确,我们可以看到余华、苏童、王朔、马原等许多作家的身影在其中,彼时他们还未成名、青春年少,却已在信件往来中流露出了鲜明的个性与风格。如今回看这些信件,作品的修改过程、作家的思潮观念,都细致透露出他们如何汇入文学史河流里,前行、成长和变化。

下面的讨论整理自近期由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和上海文艺出版社联合举办的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专题研讨会。现场作家和评论家同样期待,有更多的文学编辑来讲述文学现场的故事,让当代文学史变得更有温度和细节。

杨庆祥:程永新老师的这本书有两个版本,前后两个版本有所变化。这本书的第一个版本出来的时候我在做80年代文学研究,程光炜老师向我推荐了这本书。李洱说过一句话,如果没有《收获》,中国的80年代文学史会是另一个面目。这本书对文学史的写作提出了新的范式和模式。

程永新:这本书最早是出版人丁小禾向我约稿的,我一开始有过犹豫,但是他一次次劝我,最后一次是在世纪初,我们有感于文学的黄金时代渐渐远去。丁小禾劝我一定要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出来。我本来打算自己写,但后来觉得个人写会与真正的历史有很大的出入。于是我就想到,我的好多作家朋友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不如把当时我们的通信整理出来。

这个过程经历了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如何挑选这些信件。首先要与文学有关,不能涉及作家的隐私。其次要尽可能呈现当年的文学现场,呈现我们对稿件的修改过程。

所以后来我整理了好几年,第一版出版于2007年,出版后销量非常好,大家不停地找我买书,到最后出版社都没有书了。又过了一些年,出版社告诉我可以出第二版,于是我又开始重新整理资料。自从有了新媒体后,大家不再写信,改用微博、微信、短信、邮件等方式交流,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我把这本书的时间往后延续,增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内容。书的封面是金宇澄站在办公室的阳台上帮我拍的,创意非常好。

白烨:去年以来,我参加了很多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的会议,我觉得对这本书的研讨,同时也是以一种独特的角度对改革开放40周年进行梳理和纪念。因为在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40年中,我们通常会忽略掉两种人,一种是文学编辑,另一种是文学翻译家。新时期文学40年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不仅仅是作家单方面的功劳,同时也有编辑和翻译家的功劳。所以从一个文学编辑的角度看,我觉得程永新这本书展示了编辑对文学的推动作用。

这本书的贡献在于涉及到了很多作品的修改过程。最有意思的是王朔,谈怎么把“五花肉”改成“顽主”,把作品的神韵风格点出来。再是看到一个编辑的包容,无论是孙睿还是郭敬明,发他们的作品都是会有争议的。这几年程永新发掘了很多非常好的作品,也体现出他不断容纳新的倾向,新的写法,新的群体。

陈晓明:我们反反复复强调要有新的文学史观念,可我们却经常忘记了活生生的历史,我们很少在活生生的历史现场中去感受文学史,重写文学史。因此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对现有的学院文学史写作的叙事提出了一个挑战。

这样一种文学史,确实让我们看到了很多原来看不到的关于作家的东西。比如苏童,我们觉得苏童那么可爱,那么讨女读者的喜欢,但是他在跟程永新的书信当中,变成了一个君子一样的人。当然他也有顽童的一面,形象很新颖,形态非常丰富。

程光炜:我想引入史前史的概念。这本书我对它的定义是在先锋文学没有成型以前或正在成型时出现的。一般通常一个阶段的文学,会成为历史研究对象和文学史研究对象,要通过大学的文学史研究,传播,进行系统化的梳理。但现在,程永新率先把这个东西拿出来,当年我们做80年代先锋文学研究的时候,特别缺乏一手材料,这本书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第一手材料。

这里面有两封信,是洪峰给他的,洪峰说每次给你写信我都很沮丧,你一直在给我泼冷水,这就是作家的现状,是史前史。还有扎西达娃讲,我一篇稿子被退了,你方便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取回。现在我们想这么有名的作家谁敢退他的稿子。我们通常所看到的都是成功的作家的信,而没有看到不成功的作家的信,这些作家们还没有成功之前的信件,就是史前史。

最后我们也想做“十七年”的材料,后来发现“十七年”的作家们很多都去世了,编辑更是找不到几个。这实际上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王尧:《一个人的文学史》提出了一个问题——文学史的民主化问题。多少年来,我们形成了一种教科书式的文学史,而且这种教科书式的文学史是最主要的知识生产的方式。教科书式的文学史最主要的问题是,它只是以文学史家、以批评家教授的身份,非常专断地来取舍,来发言。在这个过程中,他把编辑家、组织者、批评家在文学生产当中的意义疏忽掉了。今天的文学史,有好多话看上去都是文学史的写作者写的,实际上是当年的文学批评累积而成的。所以一部好的文学史,应该有很全的注释,能够看到文学批评中被学术史所隐蔽的东西,而不是简单地下一个结论。

李敬泽:就文学史而言,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文学史特别需要这样的逻辑。新时期文学到现在不过40年,这40年间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定见,比如说新时期40年要搞一个展览,要给我写一个解说词,这个解说词一看就直接抄自当代文学史,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我说能不能别这样,结果人家说文学史就是这样写的。我们仅仅40年就已经形成了这么刻板和根深蒂固的条条框框,这个是后给的剧本。实际上我们应当做这样的工作,首先是规范一个对于历史和文学生活的第一手现场的认识。恰恰是第一手的现场认识与后边给的剧本之间存在很大的争议,在这个争议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文学的历史和文学风尚是怎么形成的,实际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思想精神史,看到很多新的话题。

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应该成为当代文学史教学的一个必备参考书。千万不要认为我们当代文学就是学了这么几大块,分了这么几个框,就开始往里面装。实际上很多的东西是装不进去的。如果只有这几个框也很乏味,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这本书本身就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贺绍俊:现代主义传统在90年代逐渐成型,反过来又推动了现实主义的发展,我感觉实际上这两个最主要的传统,现代主义传统和现实主义传统是有汇流的趋向的。今天的现实主义和过去的现实主义是完全不一样的,其中有很多的现代主义设计,而现代主义传统也吸收了很多现实主义的要素。所以我觉得从文学史意义上来说,这本书的特殊性就在这里。很多重要的编辑都可以来谈文学史,但是程永新的特殊性在于和中国当代文学的特殊进程有密切的关系。

苏童:文学现场被记录下来当然是有历史意义的,我觉得这是一次再发现,我们探讨他的文学史的意义其实就是一次再发现的过程。我刚才脑子里一直在纠结一件事情,1985年我发不出作品来,我就问我的一个好朋友推荐给《收获》试试,结果推荐一下后真的发了,我受宠若惊,给程永新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的感谢。我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所以那个时代青年文人的好玩劲儿就上来了,我说我是一个外表平和俊秀,但是内心非常古怪的人,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大概要强调的是,我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要引起他的注意。所以他觉得我很有意思,我后来想想那一年我才23、24岁,所以我自己看了后特别亲切。看这样的信真的像是闻自己的袜子。

李洱:我觉得有些遗憾的是,每一封信后面只有程永新的话,应该再加上作家的回忆。比如关于我的,我跟程永新之间的通信,我怎么认识他的,我的小说他是怎么修改的等等,有很多精彩的细节。比如我所谓的成名作《导师死了》就改了很多次,程永新请我去上海的时候我就住在华师大宿舍里面改,在改的过程中格非加进来,每天看我怎么改,突然有一天他找到我,要给我改一个词,把亮堂改成敞亮。然后他就问我:你说我是不是一字之师?程永新把稿子退给我的时候,让我加了很多的话,让我注意小说的节奏,因为我讲事情没有节奏,他就提醒我节奏。给《收获》写稿,给程永新写稿可以让一个作家不断地对自己提出要求,这个非常重要。

梁鸿:我2008年左右的时候写90年代文学重大事件,当时写了四五篇文章,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刚出来时,我就引用了他与韩东等人的来信。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本书,是文学生态的还原。文学生态不单单是作家的性情,更主要的是作家文学观的变化。比如你把它放到90年代文学史里面,我觉得90年代文学史不单单是文学,还是非常重大的文化事件。

我们从一些信件里面可以看到这一点。比如毕飞宇,他说他现在要正视当下的生活,要重新思考现实主义。我们现在如果做文学史的话,你单单从正常的文学史里面看不到这些东西,你从这本书里面可以看到很多当时的文学在整个社会场域的变化。

李伟长:程永新老师在我的心目当中就是“中国的珀金斯”,珀金斯的出现与几个人有关,比如伍尔夫、海明威等,编辑和作家的同台出现是非常复杂的,也是一个角力的过程。珀金斯是不是一个眼界非常开阔的人?是,因为珀金斯编了很多畅销书,他编作品不仅看文学史的价值,同样也要看它与读者的关系,或者是它的可读性。程永新老师编的这些作品,除了有文学价值之外,同样也有很大的读者群,这是很开阔的东西。

张悦然:我觉得虽然我们这代人的沟通方式有变化,但是《收获》对我们的意义,程永新老师对我们的意义是没有变化的。特别是可以互相打电话,这是很重要的沟通方式,因为现在程永新老师依然活跃在改稿的第一线,他也是我的编辑,我们主要的改稿方式就是通过打电话。每次我说你方便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程永新老师就把电话打过来,可能一直说到我的手麻了,有20多条意见在那边等着。2016年和2017年我过年都没有过好,一直都在改。程永新老师是特别让人敬佩的老师,从结构问题、语言问题,到特别小的细节问题,他都能把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