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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之河的历史与此刻

来源:十月文艺出版社 | 张莉  2019年08月26日15:07

《北上》是带给我们惊喜的长篇小说,它是一部史诗之作,笃定、扎实、纵横交错,有静水深流和雄浑阔大之美。小说没有变成纯粹的关于运河儿女故事的讲述,徐则臣把它写成了具有世界意识和宏阔视野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北上》恢复了长篇小说应该有的长度、宽度和密度。

《北上》再现了运河的历史命运,最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重新理解作为民族文脉的运河的视角。我们讨论运河历史的时候,不只是要写出它的历史,也要重新找到理解它的角度和方法。在小说中,作家给我们一种方式,重新打量运河内部的生生不息的文化资源和生命能量。

阅读的时候,我非常强烈的一种感受是,作为写作者,徐则臣充满了自信,一种文化自信和写作自信。我一直在想这个自信从哪里来。我想他的自信与他受的教育,以及新中国的发展有关联,他是被改革开放塑造出来的作家,因此《北上》是中国新一代作家给予运河的想象,有别于前此以往的河流故事。

当然还有作家作为运河儿女的自信。如果熟悉徐则臣的作品会发现,运河作为书写背景在他的小说中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这也意味着《北上》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品。一部好作品一定要与作家的命运、与他自己身体内部发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才能够创作出独属于他的作品。如何让个人的生命之河融入笔端,写出个人记忆中的运河蓝本,这是对一般作家最起码的要求。但是对于一个优秀作家来说,你要超越个人视角和个人感受,进入更阔大的视域。

《北上》要追溯这条河的过往与来处,要以艺术手段为这条河赋型。在此之前,我们对运河的理解是片断性的、零碎的,优秀作家的追求就是整体性,赋予它一种生命的活力,写出这个民族之河的历史与此刻,要用艺术的手段使它活起来,要使它栩栩如生地生长在我们民族文学的记忆链条里,这是他必须要达到的。

作家跨越了这些难度。所以这部作品纵横交错、广阔辽远,一扫我们对以前运河文明的肤浅理解,他进入了运河文明的内部。这与作家采用的陌生化的表现手法有关。他采用叙述时间上双线并行、上下交汇,那是1901年与2014年之间的交汇、人和人之间的交汇,就是1901年谢平遥、小波罗北上,2014年他们的后代重逢。时间在这部作品里面变了模样,时间是一种容器,这个容器是什么?是西方的时间、公历的时间和清朝的时间,它是不同意义的汇聚,同时也是文明的碰撞。

在此书中,运河作为时间的主体,而不是时间作为主体。在一般的历史写作里,时间是一条长河,我们顺着时间。而此书中,你会发现这部作品里面运河是主体,运河是事实本身,是主人公,作家是站在运河的角度去书写《北上》,这是让人觉得惊喜的地方。

如果说百年时间的交汇是小说陌生化的表达方式之一,另外一种表达就是他选择从外国人的视角去书写。小波罗来到中国寻找他的兄弟,由此,中国读者要跟随一位西方人的视角看中国,看中国人的日常和爱恨情愁,但这很容易变成东方主义的写作,就是一个西方人的猎奇。但是徐则臣又引领读者以中国人的方式、中国人的视角重新看西方人。所以我们发现观看是互相的,这种观看最终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小波罗看中国的时候他也在被观看,他们的交汇不仅仅是语言,而且还是文明,更多的是一种东西方想象,东西方理念的交汇和相遇。这变成时间和角度的双重新鲜。

所以小波罗去世的时候有一句话:“京杭大运河究竟有多伟大,你在威尼斯永远想象不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这句话其实是非常日常的,就是在生活内部,是一句实感的话,但其实有强烈的隐喻性。

徐则臣对世界的理解不是单边的,不是狭隘的,不是从西方那边来的,也不是从中国去的。所以小波罗变得如此重要,这里边讲到八国联军的书信,那种羞耻、恐惧感、和平与战争、东方与西方,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角度,而是多方理解这个世界。

马福德的际遇是一个特别好的情节,他爱上了如玉,他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我相信是有这种可能性的,非常大的可能性,他以他的书写让我们相信。一个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他在运河边生长,这个故事本身有巨大的想象空间,就是人和人之间最后跨越民族、国家、性别种种,他们一起经历战乱、离合。中国这片土地对于西方人来讲意味着什么?它不是落后的,它包容、复杂、生生不息,它有它自身的生命力和生长性。小说家站在世界视野里写中国人,写我们的先辈对于世界文明的贡献,以及对世界文明史的贡献。

真正的长篇小说要有它的长度、宽度和密度,而且要有它的实感和切肤感,同时优秀的小说还要有飞升,这个小说里面飞升的东西是什么?是重新让我们理解什么是运河和运河文明。运河文明是中国的,同时也是世界的。《北上》书写了作为民族文脉的运河,它是有生命能量的,它是需要被我们不断擦拭,最后给予我们民族发展的内在推动力的。

一位小说家最大的光荣和最大的欣慰是什么?是要给予养育他的土地与河流以回报,将它写在纸上,使无数人想念并成为更多人精神意义的家园。从这个角度上讲,我觉得小说家没有辜负养育他的那片运河土地,《北上》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