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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国聪《镜子背后的女人》:以思想随笔的方式写小说

来源:文艺报 | 贺绍俊  2019年07月05日08:42

我是第一次读毛国聪的长篇小说,发现他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在《镜子背后的女人》这部小说里,经常会被他的睿智见解或犀利言辞所打动。我猜想,他大概也爱写思想随笔,事实上,小说里有大量的段落单独拎出来就是一篇篇非常精彩的思想随笔。这也带来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作者的主体意识非常强大。他仿佛是以写思想随笔的方式在写小说。因此我们最好也不要用读小说的方式来读这部小说,否则其中的许多精彩会被我们所忽略。

小说的构思与2008年那场震惊世界的汶川大地震有关。据毛国聪在后记中说,他在汶川大地震平息后不久,就为这部小说写下了第一行字。他还说:“不管有没有经历过汶川大地震,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它曾经肆虐过这片美丽的大地,摧毁了无数人为的东西,吞噬了无数鲜活的生命。”显然,这部小说与当年的汶川大地震有关,汶川大地震无疑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即使地震已经过去了10年,他仍然觉得有必要为汶川大地震写一部小说。大地震是小说中的重要情节,但作者并不是要真实记录那场大地震的情景,而是因为那场大地震的巨大冲击波也给他的大脑皮层造成了巨大的震荡,让他想到了很多问题,有了很多感触。借助长篇小说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触,其实是有许多优势的。一是长篇小说的体量较大,可以容纳足够多的思想内容,二是长篇小说可以通过生动的情节使这些思想内容更加具有可读性。作者大量的思想见解并不是凭空冥想的结果,分明体现出一位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对现实和人生的认真思考。不仅如此,我更欣赏毛国聪自由不羁的性格,因此他才会有一系列令人脑洞大开的想象和不拘一格的言论。比如对于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我们已经有了数不胜数的比较和说法。但毛国聪却独辟蹊径,认为代表西方的上帝和代表东方的女娲本来是一对夫妻,一直恩恩爱爱,和睦相处。但有一次为了一只苹果吵嘴,竟产生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将上帝和女娲分别作为东西方文化的代表性符号,这本身就很有创意,而围绕两人所想象的故事则可以就此展开关于东西方文化史的丰富阐释。另外,又如关于错误的理论,关于“小说是一片旷野”等一系列对文学的议论,等等,既包含着哲理性,又体现出一种思想的洞察力。

毛国聪既然将重点放在思想表达上,这就必然决定了小说结构不同于一般以讲故事为核心的小说结构。首先在叙述角度上看,小说尽管采用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叙述视角,但又不同于一般小说第三人称叙述那样完全呈现出一种客观性姿态,而是在其全知全能叙述视角中分明能够感觉到还存在着作者主体的眼光。这是一种隐藏主体式的第三人称叙述,主要存在于散文写作之中,其长处是既不妨碍全知全能地讲述故事,又能有效地表达作者主体的情感态度和看法。作者大胆地将这种散文视角运用到小说叙述之中。其次,这部小说的结构是将小说文体与散文随笔文体二者杂糅在一起的综合式结构。作者尤其把重点放在思想表达上,因此不追求完整、连贯的情节线,舍弃大量铺垫和交代的环节,以一种跳跃式的方式展开情节,这样做的好处是更便于将思想见解镶嵌进讲述故事的过程之中。当然这样做也带来小说的一些问题,比如人物形象的丰满性和情节发展的说服力都大大减弱。极度夸张则是叙述风格上的突出特点。比如写邝放为了给小说中的人物取一个中意的名字而焦虑,竟在纸上写了一万个名字。可是细想想,要能写下一万个名字该是一张多大的纸呀。但作者似乎热衷于这种将叙述夸张到极端的效果,这种效果难免带来一种虚假感。比如小说写邝放的岳父母退休后在家里办补习班,没有学生来也不气馁,就买了十几只鹦鹉当学生。这显然是一种很虚假的夸张。但我想,虚假感也许正是作者所期待的一种阅读效果,因为这与他在小说中所体现出的基本立场有呼应之处。这种基本立场就是对社会的一切真实怀有深深的质疑。小说虽然是以四川某城镇为背景,但作者并没有受此背景的约束,而是充分表达了他对现实的种种社会问题的批判性思考。而最令作者忧虑的是,这一切社会问题都被掩盖了起来,真实在现实中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成为掩盖问题的一层外衣,假作真时真亦假。作者要告诉人们的是,根本不要相信所谓真实的说辞,应该去掀开真实的外衣,追问事物的真相。因此在小说中,真,真实,成为了两个使用频率最高的字词。当一个人在表白他说的是真的时,恰恰是这个人想要掩饰事情的真相。这是一种关于真实的反讽。但小说也不是简单地对社会问题进行揭露和批判。作者似乎要告诉人们,世界是复杂的,我们很难发现事情的真谛。正如“镜子背后的女人”这一小说名所暗示的,“女人”也许藏在镜子背后,而镜子里所映现的人物并非真实的存在。毛国聪便在小说里有意设置了多重世界,既有现实的世界,也有邝放笔下的世界,还有奋协想象的世界,多重世界交织在一起,互相构成镜像,表现出我们要认识自我的难度。

从一定程度上说,毛国聪创造了一种小说叙述方式。尽管现在的小说叙述变化多端、千姿百态,而且像《镜子背后的女人》这样将散文随笔叙述糅入小说叙述中的方式也并不少见,但不得不承认,毛国聪将这种小说叙述方式用得非常彻底,他甚至丝毫不顾小说的一些起码要求。在这一点上,倒是充分体现出他的狂放性格(他将主人公取名为邝放,不就透露出他对狂放的自我欣赏吗?可惜小说中的邝放还不够真狂放)。但由此也带来小说的一些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小说中大量以散文随笔的方式所表达的思想见解,是一种碎片化的存在,它们如何在故事情节的引领下,汇集成一条大河,流向一个明确的目标,这是作者必须解决的问题,处理得不好,小说就难以构成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目前来看,作者对这条河流及目标的设计并不是特别理想,他将故事归结到邝放与依倩的爱情上,仿佛是把一条奔涌的大河引向了一个狭窄的出口。但不管怎样,我欣赏毛国聪在小说写作上的狂放,或许他就这样狂放地走出了一条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