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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好《黑色小说》:苏格兰海边跳动的火焰

来源:文学报 | 王家新  2019年06月07日06:31

杨好总是让我吃惊。先是吃惊于她的艺术收藏,我和诗人多多曾应邀参观她的工作室和收藏室,从丢勒的版画到荷兰绘画,那些珍贵的藏品不仅让人难以置信,也让我有了一种穿越时空的梦幻之感。

后来又读到她的专著《细读文艺复兴》,其艺术史知识,其眼光和解读文字,都让我喜悦和受益。在这方面,她真可以当我们的小老师了!

现在,她又捧出了一本新书,不是艺术史,而是一部“黑色小说”!

我带着莫大的好奇心读了。它分为上下篇,像是赋格音乐中的“对位”,各自平行独立而又如影相随。这种写法本身就不同一般。

上篇的主人公是留学英国的医科男生M,他热爱文学,在博士报到后便去伦敦,试图完成一部小说。在此期间他不断受到来自异乡、回忆、陌生人、亦真亦假的事件以及关于汉密尔顿公爵的吸引和困扰。他在不断创造小说主人公的同时,也不断回忆起他自己半年前在苏格兰海边目睹的那个蹈海女孩。

下篇的主人公是留学英国的艺术史学生W,她向大学请假半年去伦敦租住在古老的贵族区,只为探索17世纪艺术收藏家汉密尔顿公爵的秘密。这同样是一个“潜行者”,她在不断接近汉密尔顿家族秘密的同时,也在不断回忆自己的过去。她似乎是以自我逃离或叛逆的方式来探测何谓真实的有意义的自我存在,最后她走向了海边,把自己交给了大海。

这样看来,这部小说的主线是两个,但却是“一分为二”的两个。有的读者也许急于知道W和M之间的关系,但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际。只有潜隐的而又断了的线索。只有存在的飘忽不定的可能性。只有“冷冷的”(亦即克制的)对自我的哀悼。

杨好写出这样一部看上去神秘莫测的小说,这让我有点吃惊,但这就是她。她本来就热衷于艺术之谜,时间之谜,人生之谜。这是她自己远赴英伦求学的动力,也是她写这部小说、并立志成为一位作家的动力。有评语说这是“一部极为冷调的硬核文学作品”,其内核就在于在人生之谜中对自我的探求,虽然这种探求带来的不是答案,而是如在小说中所显示的那样,是从一个谜走向另一个更大的谜。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式。上个世纪初,郁达夫《沉沦》中在日本留学的年轻主人公在蹈海之前向他的故国发出了最后的呼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而杨好他们这一代人不会这样。他们属于新的一代。他们似乎不会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和民族强行扭接在一起。他们也非常个人化。W最后也像郁达夫的主人公那样走向了海边,但她却不会那样呼喊了。她只是用“美工刀”割开手指上的伤疤,像放一只小纸船一样把自己交给了大海:“血是最热的,也许还能让她不在乎海水的冰冷,她不愿意在死前发抖。”

这样一代人已出现在了我们面前。隔膜吗?有一点,但依然有相通之处。我自己曾在伦敦生活了一两年(1992-1993),因而我能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那种心路历程。我的体会是:一个从来没出过国门的人,来到国外就必须“死”一次,三个月一死半年一死或是一年一死。总之,你得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经受一种彻底的更内在的生死蜕变。

四年前,也就是多少年过去之后,我曾写下这样一首《伦敦之忆》:

……

你彻夜读着普拉斯的死亡传记,你流泪写着家书,

然后,然后,一个蒙霜的清晨,

当整个冰川一起涌上窗外的花园,你第一次听见了巴赫的圣咏。

我不知道杨好是否也经历了这样的时刻,但她却有着足够的敏感。虽然以挑剔的眼光来看,这部小说“吸收的时间”还不够,或者说主人公的内在经历还不够充分。但让我佩服的地方也有许多(尤其是如果我处在她这个年龄),比如她的“冷调”和“超然”。甚至可以说她是在以“非个人化”的手法来写一部个人成长小说。她通过“埋葬”自己重新找回自己,赎回自己。虽然这是她第一部小说,已显出了训练有素的技艺。她还会写下去,还会让我们惊讶的,而我们都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