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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金《失路之人》:绝望以及反抗绝望

来源:文艺报 | 李小平 王春林  2019年04月29日08:54

这些年来,在东北的文学版图上,鬼金的名字越来越引人注目,越来越闪亮了。绝望与反抗绝望,本来是与鲁迅先生有关的文学命题。鬼金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逼近着这样的文学命题,在中篇小说《失路之人》中,他异常简洁有力地把绝望与反抗绝望的命题形象生动地表达了出来。

小说《失路之人》中,出现了一些讨论文学理念的文字。其一,是《怀疑:普利策奖戏剧集》中的一些文字:“弗林:是的。人们编故事来阐明理念,这是寓言的传统。/詹姆斯:生活中的真实事件不比虚构的故事更有阐明理念的价值吗?/弗林:不,生活中真实的发生是无法阐释的。真实无法成为感人的布道。它既令人困惑,又无清晰的结论。”文学创作既与理念有关,更与生活真实紧密相关。如何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处理好理念与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是任何一位作家都无法回避的重要命题。这些话语的被引用,说明鬼金对相关问题有着敏锐的关注与思考。其二,在写作者赵挺弋与女友余薇的对话过程中,有这样一段表达:“他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从来不是完整的,他只写人,写人物的性格和气质,给人下一场定义。”这几句话,毫无疑问是在以一种夫子自道的方式说明着鬼金自己的写作理念与写作方式。其三,还是在赵挺弋与余薇的对话中,曾经先后提及《七杀简史》《2666》《自由》《到大地尽头》《地下世界》等一些有影响的文学作品,“赵挺弋说,还没看,只是翻了翻,这样的小说在中国根本不能出版。余薇说,出版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出来。”“赵挺弋嗯了一声说,我根本没有那么辽阔的内心和视野。余薇说,我相信你。那一刻赵挺弋突然有些感动。”可以看出,鬼金其实是在委婉表达自己的高远写作理想。

《失路之人》的情节和人物都比较简单。身兼观察视角功能的,是自由写作者赵挺弋。赵挺弋之所以千里迢迢从武汉乘飞机返回到遥远的东北望城,是为了和妻子左晓丽解决久拖未决的离婚问题。没想到,等他飞抵沈阳机场时下起了大雪。几次意欲搭车无果的情况下,赵挺弋只好联系当年的好友、出租车司机二勇前来机场,把自己接回望城去。赵挺弋和二勇的路途,也就构成了小说的主体故事情节。既然是故友重逢,也就免不了对各自生存境况的交流以及对于往事的回顾。这是小说最主要的内容,具体来说,我们所谓的绝望,乃集中通过赵挺弋、二勇以及他们曾经的师傅老古这三个人物形象地体现出来。

赵挺弋、二勇、老古都曾是一家轧钢厂的工人。对于老古当年的自杀缘由,作家自始至终没有做出过明确的交代,而只是披露了老古自杀前留下的简短遗书:“把我轧钢厂的公墓卖了,随便换一个地方,我受够了。另,给我立一块碑。”如果将老古的遗书与他当年曾经力劝徒弟赵挺弋一定要想方设法离开轧钢厂联系起来,我们即不难断定,轧钢厂生存环境的令人绝望。另外,通过赵挺弋和二勇对往事的回顾,我们也可以了解到,老古的婚恋状况同样极不理想。若非如此,老古断不会采取自杀这样一种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次,是二勇的不幸遭遇。二勇和林南燕本来是一对美满的夫妻,没想到惟一的女儿小南却在一次歹徒袭击幼儿园的凶杀案件中不幸殒命。那个残忍的疯子“歹徒”,是从轧钢厂小集体分流出去的一位工人。林南燕的精神因此而受到强烈刺激,万般无奈的二勇只好把林南燕送进了精神病院。妻子疯癫了,老妈也已经因为糖尿病并发,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二勇想离开望城去外面闯荡是不可能了。他只好一边开出租车,一边和技校的女同学尹秀搭伙过日子。尹秀当年之所以被技校开除,乃是因为遭受体育老师性侵的结果。被开除后的尹秀,只好以陪舞的方式谋生。这样一位女性,离婚后还带着孩子,其生存的艰难可想而知。两人的关系用二勇的话来说,就叫做:“搭伙,相互取暖吧!”

最后,就是在外面过着漂泊无定生活的自由写作者赵挺弋。赵挺弋原本也是轧钢厂的工人,酷爱文学写作。在轧钢厂工作时,赵挺弋是吊车司机。一方面,是受到师傅老古的影响,另一方面,更是出于自身真切的体验,赵挺弋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囚徒处境的存在:“囚徒,是的,轧钢厂的囚徒。他这样命名自己,悬于半空的囚徒。他的敏感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根源。他关注着肉身,同时寻找着精神困境的突围。”赵挺弋之所以毅然辞职,一是因为轧钢厂的效益每况愈下,还因他的业余写作,不仅不为在银行工作的妻子左晓丽理解,反而还总是被嘲笑。尊严受损的赵挺弋决定离开这里,“那时候,他在北京海淀区的一个地下室里,那就是一个狗窝样的地方,每天50块钱。赵挺弋靠偶尔给人当枪手写写剧本什么的活着。”如果不是有幸偶遇文学评论家余薇,我们实在无法想象,赵挺弋的生活还会因其艰难而沉沦堕落到何种程度。

老古因为无路可走而自杀,苟活于人世的赵挺弋和二勇,也很难看到未来的人生出路。正是如此,赵挺弋才会产生一种特别“空茫”的“无力感”:“这几年来,即使书也没把他从无力感中拯救出来。”“他闭上眼睛沉在无力感之中,整个人在无力感中摊开,飘散在虚无之中。这种虚无时常侵袭他,让他也成为虚无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赵挺弋之所以执意要去上山祭奠师傅老古,其实也是在凭吊自己以及自己所归属其中的这个群体。面对如此境况,到底该怎么办?人生的未来出路究竟何在?这无疑是赵挺弋,也是我们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小说最后,鬼金写出这样的文字:“冰面不是路,下面的河水也不是路……上帝分开水,呈现的是否就是一条路呢?他和这个世界的路在什么地方?世上本没有路,真的,走的人多了就有路吗?那路是他的路吗?”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确应该承认,鬼金的追问,把鲁迅当年的绝望与反抗绝望的命题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但问题却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切实的解决。

问题会有最终解决的一天吗?鲁迅不知道,鬼金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我们只能和鬼金一起共同思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