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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广芩《耗子大爷起晚了》: 教我们人世间的最初之爱

来源:文艺报 | 文珍  2019年03月25日08:23

我小时候时常感到寂寞。盛夏的大中午,一个小孩子边低头看书边在偌大荒凉的太阳地里走,走很远都没遇到一个玩伴……那是一个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独生子女脑海里印象最深的童年场景之一。正因为孤独只能看书,所以早早地就近视了。

那么,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的北京小孩也是如此吗?

在城里胡同长大的小孩有玩伴或者还好。但如果在上学前,被顾不过来的父母扔在颐和园里和早已工作的哥哥老三一起生活一年呢?

这也许在外人看来如同奇遇一样的经历,在一个7岁的小孩子眼中,仍旧是不折不扣的孤寂:没有玩伴,也没有书读。哥哥每天都要上班顾不上自己,只有北宫门一带的贩夫走卒偶尔带来一点温情。

大人只看到小孩子镇日无聊地招猫逗狗又不事生产,却很难了解孩童的寂寞。这种寂寞和大人的孤独不同,更其无助,因为以有限的生命经验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就这样孤零零地降临到一个此前此后和自己关系都不大的大千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做不了主,只能任由大人拨弄。有父母亲眷顾疼惜还好,倘若没有呢?

我喜欢《简爱》并不是因为最著名的那段对罗彻斯特的告白,而是哪怕从小寄人篱下受尽欺辱,简也忍不住要去爱:“我总是抱着娃娃上床,人总得爱样什么,既然没有更值得爱的东西,我只好设法疼爱一个小叫花子似的褪色木偶,从中获得一些乐趣。现在想来可想不明白,当初我是怀着多么可笑的真情来溺爱这个小玩意儿,甚至还有点儿相信它有生命、有知觉。我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里就睡不着觉;只有让它安全地、温暖地躺在那儿,我才比较快活,相信它也一样快活。”一个真正用自己的全部感官和意志力活着的人、去爱点什么的欲望,永远和生命本身一样强烈。这是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的,而这对情感本身永远不知餍足的渴求,决定了这类敏感病人的软肋。黑柳彻子《窗边的小豆豆》里那个因过分好奇被迫一年级就转学的小豆豆是如此,《耗子大爷起晚了》里和耗子交朋友的丫丫也是如此。我看她们,有如照镜一样亲切,而好的童书的标准,也许正在于能否唤醒每个人孤独纯粹的童年。

故事开头就是丫丫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看耗子大爷的尾巴细细地从天花板上垂下。只要是个生灵,是个活物,就有可能当朋友。丫丫的朋友除了耗子大爷,后来又有从假山洞里掏出来的乌龟005,此外还有过来走亲戚、夜晚老尿炕的乡下孩子老多。再后来,就是梅子和梅子姆妈。南方女儿竟然是这么精细地养大的:丫丫看着梅子姆妈每天花样翻新地做小菜给她吃,不由得如是感慨。对比自己呢:“老三年轻,没有找到带孩子的感觉,任着我在园子里瞎跑,不怕走丢了,不怕被人贩子拐走,更不怕我掉湖里淹死。我常常想,我要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子怎么跟我妈交代!为了给老三找麻烦,我老盼着我能淹死。可我偏偏就淹不死。”一个孩子竟可以如此达观或曰浑不吝地谈及生死,又如此敏感地注意到其他一样在人世间不受重视的生灵:“耗子大爷好像一开始就不怕我,每天睡醒了就从顶棚窟窿里钻出来,大模大样地在我的炕上散步,全不把我当回事儿。有时候,我故意闭着眼装睡,耗子大爷的一双温温小爪会碰碰我,那感觉好极了。耗子大爷喜欢我,我也喜欢耗子大爷。”上述都来自第20页。读到此处的读者也许会如我一般由衷说句“幸好”——幸好没有淹死,幸好没染上鼠疫,幸好丫丫后来成了作家。否则,读者怎能有幸知道颐和园里这尘封60多年的一段奇妙动人往事?

小孩子大概真的不怕鼠。记得3岁那年,要从爸爸所在的广播局搬到妈妈的单位电业局里去,就在正式搬家的那天下午,所有大人不知为何都走开了,行李横七竖八地放在客厅,没人理会的我在废旧沙发上一觉醒来,只见一只俊秀的小鼠从沙发底下钻出,一眨不眨地看我。它的眼神并不畏葸,充满好奇。对看了很久,它才突然醒过来似的慢慢走了。我因此相信书里面耗子大爷的原型真的源自作者亲身经历。没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那么,幼年没和小老鼠对视过的人呢?

我喜欢这本书的最大的原因,也许还不在于情节活泼、语言洗练、情感节制——这些优点都是太显而易见的——而在于字里行间一种比行文优美更可贵的平等心。叶广芩先生以69岁高龄首次涉猎童书,却并未刻意地为孩子编降格以求的低幼故事;而是和她那些最隽永动人的成名作一样,娓娓道来地与读者们分享一段血肉灵魂俱全的人生。

我当然不会告诉叶先生:就为了写这篇书评,几礼拜来断断续续翻完了《采桑子》《去年天气旧亭台》和《状元媒》,因为情节多有重合,就仿佛一次又一次随叶先生走过她的家族历经坎坷的一生。书里有金家老大到老七的生平,有悲怆而头尾俱全的传奇。而这本《耗子大爷起晚了》里却没有成人世界的反目成仇,只有两个孩子为了求得治尿炕大法齐心协力做蜂窝煤的冲天干劲;没有物是人非的今昔之叹,一切描写都是现在进行时,一切历史都是当下史;而书中的主角丫丫还只有七岁。

七岁也许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

好在哪儿呢,好就好在人生的序幕刚刚拉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丫头正从幕布里笑嘻嘻探出头来,远处传来琅琅童谣:天长了,夜短了,耗子大爷起来没有啊?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各种运动还没有开始。老三尚未娶妻,还在追求女卫生员的初级阶段,离丫丫远去陕西插队也还有数年;颐和园北宫门外的寻常日子,不过就是老李卖的酒又兑了白开水,卤煮店王五得罪耗子关了张,荷花池子有人落了水但好在没淹死。一切动荡残酷尚未发生,丫丫眼中最大的苦楚,不过就是镇日无聊镇日闲。

也正因为这单纯未经损毁,自然而然生出对世间万物平等的爱,让这本诙谐易读的小书成为一本翻也翻不尽的人世大书。而我深深记得的,是70岁仍葆有澄澈赤子之心的叶先生本人,在新书发布会当晚寿宴上说:我今天非常快乐……人世间没有多少这样圆满的时刻。我也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拥有。

那一刻我眼中的叶先生,恍惚就是耗子丫丫。看世间万物,无不平等可喜;对天地众生,仍旧全心信赖。这样的人,怎可能不是天生最好的儿童文学作者?70年人世沉浮,栽过跟头、受过气、颠沛流离过,也有过爱恨,却早已被滔滔汩汩的时间和最深切的悲欢离合淘洗通透了。

我愿向所有人竭诚推荐这样一本如同金子一样经历过淘洗的可贵的小书。它素朴动人得像首童谣,又足以唤回我们每个人失去的童心。人之为人生而孤独,却仍要在各种时刻竭尽全力去爱、去学习,去感知与体察,哪怕爱一只老鼠、一只乌龟、一个小叫花子似的玩偶、一个拿不准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那也先爱了再说。真正勇敢的爱者总以为有神明庇佑,而爱本身也是取之不竭的力量泉源,可以支持一生。

那么。这就是一本教给我们人世间最初之爱的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