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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谈+旁评:谈王怀宇的短篇《叔恩浩荡》

来源:《小说选刊》 |   2019年03月18日13:17

浩荡叔恩无穷尽

王怀宇

古人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话好像并没有在我身上奏效,五十多岁,本应知天命的我却总是像四十岁之前那样常常感到困惑。我真的都有些不敢看每天必看的微信群了,微信群里几乎每天都有一些赤裸裸、血淋淋的事件在发生着……很多人和事越来越让我看不懂、说不清。好好的一个人说得癌就得癌了,说抑郁就抑郁了,说自杀就自杀了;好好的一个品牌,说不行就不行了;好好的一个企业,说解体就解体了;好好的一个国家,一夜之间,说完蛋就完蛋了。很简单的事情常常会被弄得十分复杂,有时竟然连黑与白都能大面积地无限期地被混淆下去……

1989年,大学毕业后侥幸留在这个北方城市,给了我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机会。从此,便开始了我的个人奋斗生涯。一切都要从无到有,无根无底的城市外来者的生活真可谓无处不坎坷,无处不艰辛。1997年,小时候哄我长大的二叔从乡下来省城看病,他来投奔已经在省城混了近十年的我。不幸的是:二叔的诊断结果是癌症晚期并已严重扩散。二叔一向是个善良而刚强的农民,一辈子尽吃苦了,他咋这么可怜啊!我丝毫没有犹豫:我一定要救二叔,哪怕倾家荡产!当时并不富裕的我为二叔竭尽全力,但无济于事。二叔的离世让我痛心很久,后来我想,如果二叔不是癌症晚期,我就真的能像我当他面说得那样不遗余力地去拯救他吗?好像也不一定。

通过给二叔看病,让我越来越清晰地审视自己,也越来越看清这种被叫作“人”的动物。无论表面还是内心,“人”有时真的是太伪善了,“人”其实是最会找借口的残酷动物。

同时,自以为日益强大起来的我,认识到自己实际上还是如从前那样渺小。由此我联想到整个人类,面对苦难,我们人类也同样显得太渺小了。面对每天不断更新的事物,困惑也许是正常的。我不知道一个人没有困惑是坏事还是好事,我也不知道一个没有困惑的人会不会就成了一个幸福的人,但我能想象到,一个没有困惑的人就不会再去思考了。

一直不喜欢打扰别人的二叔来城里求过我了?我动用“智慧”把可怜无助的二叔给打发回去了?二叔差几天就能看见他最想看见的大孙子?二叔走的时候还一直宽容地微笑着?我一直恍惚、困惑着,困惑之余,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为二叔写点什么呢?

二叔离去二十年周年,我总算为他写下了这个中篇小说,取名《叔恩浩荡》。除了写二叔的恩情、勤劳和善良,我似乎也写了人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令人无奈的快乐与忧伤。面对生活的苦难,我们都显得过于渺小了,而我们的精神生活好像只有通过无奈的现实才能变得丰富起来,才能支撑着幸存的醒悟者继续艰难地走下去。当年二叔面对突发的危情,不假思索、义无反顾地飞身跃马拯救我时,不正是他人生最好的时候吗?而轮到我们自己人生最好的时候,为什么就变得如此金贵了呢?相比之下,我们那思前想后、审时度势的理性是多么丑陋不堪啊。

《叔恩浩荡》在结尾处写道:“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做着关于亲人二叔的梦。梦中,我勤劳、智慧、善良、勇敢的二叔已经征服了北方的盐碱大地,二叔手里捧着黄灿灿的水稻,仍然微笑着……”至此,小说好像写完了。其实,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好像问题更多了,回想起梦中微笑着的二叔,回想起那浩荡叔恩,心神不宁的我更加手足无措了。文中的“我”还像就是生活中的我,可是文中的“大哥”又是谁呢?在此,我不得不向诸位透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哥”,那“大哥”不过就是另一个我……

 

旁 评

抽丝剥茧,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和可能性

王曦昌

我们在讨论小说功能的时候,总会想到小说有教育的功能,有对历史佐证的功能,小说还有娱乐休闲的功能,等等,但我觉得小说之所以源远流长,文脉传承,至今拥有众多读者,其魅力还在于它的揭秘功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无法直接审视到人的内心,人们只能通过人的言行去判断和解读人的真善美和假恶丑。如果我们想更多地了解人的心灵景象,最好的途径就是阅读小说。因为小说可以尽情地揭示人的内心世界,而且开掘得越深刻,越能展示文学作品的张力和价值。

最近读了王怀宇在《小说选刊》2018年12期上发表的中篇小说《叔恩浩荡》,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作家太深谙世态人情了,他竟然把人的内心世界揭示得那样丰富、那样生动,且又那样酣畅淋漓,不禁令人拍案击节。

《叔恩浩荡》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某杂志社工作的年轻编辑二良子接到也在省城工作的大哥电话,说乡下的二叔来省城看病,需要接站。而这个二叔不仅是兄弟二人的亲二叔,而且还是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兄弟二人面对来省城看病的亲二叔,先是想到了报恩,继而又想到了伦理上的孝道和责任。所以,老二二良子推去了下班去接孩子的重任而改去接站。他本来准备把二叔安排在自己家里住(家里虽然只有一室一厨),但路上知道了二叔得的可能是肺癌时,二良子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就把有恩于己的二叔安排在了招待所,他怕的是二叔和照看二叔的两个儿子“身上布满了细菌”。这个细节就是二良子灵魂蒙尘的开始。后来,兄弟二人通过同学和朋友在医院找了关系,给二叔做了进一步诊断,得到的结果是肺癌晚期,二人仍信誓旦旦地表示会竭尽全力拯救二叔。而当进一步了解到二叔的两个儿子都是穷光蛋,都拿不出什么钱给二叔治病时,省城的兄弟二人就表现出进退两难的窘相来了:如果从伦理道德上来说,二叔是亲二叔,不出钱帮助二叔看病,显得太无人性;如果从二叔曾经冒生命危险救兄弟二人命的角度来说,兄弟二人现在如见死不救更是显得忘恩负义;但如果再从二叔是癌症晚期这个现实来说,救与不救,结局都是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就算出钱给二叔治病,其结局也肯定是人财两空。更主要的是,目前住在省城的兄弟二人的日子过得都不怎么富裕,还都在人生的打拼阶段……小说情节铺陈到这里,就把兄弟二人的灵魂放在人性的烈焰上烧烤起来了。最后,兄弟二人经过反复考量,做出了一个貌似“丧尽天良”的决定:兄弟二人通过关系,疏通给二叔看病的主治医生,让主治医生对二叔宣布回家疗养!至此,兄弟二人在人性深层的姿态已经被赤裸裸地晾晒在审判台上了,其中的善与恶、美与丑、情与理……读者可任由评说。

此时,我们完全明白了作家王怀宇创作这篇小说的原始动机:他就是要用笔下二良子兄弟二人与得了肺癌后的恩人二叔来省城住院治疗的故事为载体,进行灵魂演绎和撞击,然后用外科手术刀一样犀利的笔触,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不慌不忙地拷问和揭示住在城里的兄弟二人的人性成色。至此,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可能性以及人性的致命弱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管是友情还是亲情,相互帮助是有可能的,但其前提一般是在他的自身能量能罩到的地方,基本上是先保护住自己的切身利益不被伤害,然后才能腾出精力和能力去帮助对方。如果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就很可能袖手旁观,或者是敲敲边鼓,爱莫能助地深表同情敷衍一下了。此时,我们会想到二良子兄弟二人如果不是捉襟见肘的草根一族,而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小说的情节推进可能会有另一种结局。但正是现在此篇小说中二良子兄弟二人的所作所为,让人看到了人性丑陋的同时,又让人给予他们同情和理解,而不是一味地痛恨和谴责。我想,这正是王怀宇写这部作品的本意和高明之处,也是《叔恩浩荡》的最大亮点,因为这不是简单的小说伦理叙事,而是在世俗中发现了大家都能经常遇见或者本身就曾经遭遇过的人性考量,只是都忽略不计或被其他方面暂时遮蔽了。

好的小说是有味道的。我读王怀宇的中篇小说《叔恩浩荡》,就如同在喝工夫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咂摸出味道。感受小说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的同时,也能感受到王怀宇是以悲悯的情怀与我们共同分享他对人性考察后的洞见——人性是复杂的,人性在逼仄的环境中,是容易变形的,而且经不住考验。生活的艰辛,让很多人活得很真实,这没毛病,因为大家都是俗人。俗人有俗人的活法,他们很注重现实,很少去追求境界。无疑,王怀宇是睿智的,没有一双观察生活的慧眼,没有丰富的人生历练,不可能写出《叔恩浩荡》这样既接地气又能让人产生强烈共鸣的好作品。

王怀宇的小说不仅仅是好读、耐看,更主要的是我们能从王怀宇的小说中感受到他对生活敏锐的洞察力。正如著名评论家白烨先生所说:“王怀宇观察生活的时候,即用显微镜,也用放大镜,所以他总是有新的发现。”我也有同样的感受,王怀宇“发现”了那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之后,他就能以小说为载体,发表出来与世人共享。我相信他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不断问世,因为他有这个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