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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纠缠

来源:《人民文学》 | 罗伟章  2019年01月18日08:53

我写这个小说,是有回听一个朋友讲,他母亲病了,都是他去医院照顾,他姐姐根本不管。朋友说得很愤怒。我当然不能跟着愤怒,他姐姐我也认识,是个善良的好人,对母亲何以如此冷漠,我并不知情。这事过了许久,我去医院探望一个熟人,见到医院里的场景,闻着医院里的气息,感觉是进入了闹市孤岛,每个走进这扇门的,不管是病人、病人亲友还是医生护士,陡然间就把生与死拉近了,近得如同左手和右手。这种极端对视,造就了人的孤独。即便身边有十个八个儿孙围着,有领导和下属络绎不绝地前来看望,那种孤独感也印黥般刻在脸上。你笑吧,你说无所谓吧,越这样,刻得越深。这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愤怒的朋友,他愤怒的,是否除了姐姐的袖手旁观,还有孤独感对他的伤害?

于是我对自己说,写个小说吧。便写了。

对小说本身,我却没有特别的话要交代。小说一经发表,就让读者去评判。

我只是感觉到,某些时候,医院真是个好地方。现代人的日子好过了,但人的根本处境和精神困境,并没因此得到缓解,恰恰相反,焦虑感在不断加深。焦虑是因为欲望,以及欲望的不能满足,这说法当然有道理,然而道理是直的,有时,直意味着粗暴。事实上,焦虑的生成,远不是那样简单,人如同万物,活在时空里,太慢不行,太快也不行,太窄不行,太宽照样不行。现代性的特征之一,便是快和宽。但不管怎样,没事的时候,去医院看看吧,哪怕只看一眼就离开,我相信,它能治疗精神上的疾患。同时我还感觉到,作为思索、探究、发现和书写人性的文学,究竟还有多少路可走?近一百年来,科学突飞猛进,而文学却在原地纠缠,该讲的故事,该说的聪明话,早就讲过了也说过了,该呈现的复杂和单纯,也都梳理过呈现过了,文学很有些黔驴技穷,因此人家来一句“多年以后”作为小说开篇,全世界就在那里围观鼓掌。读《安娜·卡列尼娜》,我们会想,如果那时候有手机,渥伦斯基发几条微信,说几句暖心话,再加几个表情包,安娜或许就会改变主意,不往火车底下钻。安娜毕竟热爱生活,也爱渥伦斯基。而现在的文学,与旧时文学相比,区别也就在于运用了一下现代工具、现代场景、现代生活方式。如此,文学是攀附于科学的,文学自身并没有长进;或看上去有一点,也无非末技。在科学面前,文学多么式微,难怪读文学书的人越来越少。

这不是对文学的悲观,而是反省。

反省意味着批判。作为写作者,批判谁呢?批判自己的无能,自然是最为安全的,但似乎又有不甘,还是要抬起头来,环视周遭。比如可以说,人们远离文学,是因为太实用主义。实用主义是个好东西,但如果只剩下它,别的都剔除干净,会不会使人降格?举个例子:最近我家旁边某小区发生了一件事,一只流浪猫抓伤了一个女人的小腿,女人便将平时喂过流浪猫的人都扒出来,连带着物管,告上法庭。法庭还没开审,物管怕担事,通知救助流浪猫狗的人,一律不许投食,流浪猫狗生病、受伤,更不许带去就医,否则再发生类似事件,由不听劝阻者负全责;为保险起见,物管将小区里所有流浪猫狗毒死,来一只毒一只,来一批毒一批,猫狗吃了毒药,死前悲苦嚎叫,昼夜盈耳。梭罗曾说,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那么,不允许一只流浪猫狗存活的现代小区,配不配进入现代?

关于这件事,我是想啥时候空了,要把它写成小说的。这又只是纠缠。至少是在梭罗的立论上纠缠。可也只能这样了,心里有痛,就要叫,心里有话,就要说。

原来,对文学而言,纠缠也是一种业绩。

纠缠就是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