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麦登奎:薛定谔家的猫(小说)

来源:民族文学 | 麦登奎(壮族)  2018年12月18日16:21

1

我是差不多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开始觉得生活有了点意思。

因为我挑逗了将近三年,住在城北的离异少妇琦姐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她说:“神经病!”

这一年,在德国慕尼黑留学的第十三中学校长的女儿墨翟也终于学成归来了。我又找到了新的玩伴,或者说撩拨对象,我觉得我可以在她和琦姐之间做出选择。因为这件事,也将我跟大户人家七爷的儿子陆鼎文推到了对立面;相安无事多年之后,最终免不了成为宿敌。

就在这一年,我的恩师意外去世。

恩师去世时,我并不在他身边。他也还没来得及立下遗嘱,只是口头留下几句话,说是要捎给我;口口相传后,到我耳边就变成了:薛定谔是谁?他家的猫又是怎么回事?

恩师学识渊博,在风城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门下共有十一个学徒,而我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一向被外界认为将是他的继承人,迟早要执掌门户。众多徒弟中,我又是最为不羁的。恩师对我寄予厚望,但又怕我过于自负,所以一面激励我又一面打压我。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被他打发到一所偏僻的乡村学校支教,一待就是一年多,归期依旧遥遥无期。

得知恩师去世后,我连夜赶回了风城。我有两件事要做:第一,继承他的遗志;第二,寻找薛定谔。

大师哥、二师哥一致认为薛定谔将是重要的嫌疑人,而他家的猫肯定就是帮凶。于是,他们的调查方向就很明确了:要证明薛定谔有强烈的作案动机,并且恩师遇害时他就在案发现场,作案工具或者是风,或者是牛,或者是马。

可当场就有人提出了质疑:“薛定谔是谁?”

我虽是中文系毕业,却也曾听理工科的同学讲过,奥地利有个著名的物理学家名字就叫作薛定谔。但尚未听说他家还养有一只猫,现在居然还成为帮凶。可据相关史料记载,薛定谔生于1887年8月,并已于1961年1月4日病逝于维也纳。案情到这变得扑朔迷离,但基本可以排除薛定谔作为这个案件的嫌疑人。

2

就在我忙着替恩师料理后事的时候,陆鼎文悄悄请人给他起了一个英文名,名字通俗好听,叫作Egg,并对外宣称自己也有海外留学经历。

Egg翻译成中文就是蛋,蛋在辞海中亦可理解为“睾丸”,比如说扯蛋。

而事实上据我打探到的消息是,Egg确实也在法国巴黎留学过四年,平时自称学贯中西。可他至今仍不能完整地用法文拼写出他爷爷的名字,然而却意外盗得法国文化的精髓——并非香水和红酒的制造技术,而是法式湿吻的运用和传播。这样一来,一传十,十传百,Egg身边的朋友、同学也都纷纷熟练掌握到湿吻这门艺术,而且大有燎原之势。这跟赛车手韩寒在其散文《求医》中所提到的佛教在印度创始,却在中国发展,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国内汽车市场,进口的一般看不起合资的,合资的又看不起国产的,国产的窝里斗。这大抵就是为什么洋人在中国往往都很吃香,得到超国民待遇,而国人却相轻的缘故。照这种逻辑推理,陆鼎文给自己起个英文名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而,这只是铺垫。

Egg趁墨翟刚回国的空档期,开始向她频频发起了攻势。Egg家有钱有势,“风城四大恶少”他排在第二位。再加上他有一辆改装过了的凯迪拉克CTS-V,这为他的即兴表演注入了很多细节。后来,在他的操纵下,大家一致通过了推举二师兄执掌门户的决定,并且完全认同薛定谔就是杀害师父的凶手的说法。可因凶手已经死亡,本案就此了结。而他家的猫自然就变成了网上逃犯,应该被全世界通缉。

薛定谔被认为是凶手,自然是无中生有;通缉他家的猫更是荒谬至极。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做出抗争。

我决定从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

师父虽没有留下遗嘱,可他生前多次提到过,执掌门户的必须是德高望重的。论为人,论学术水平,我觉得我不在大师哥、二师哥他们任何人之下,这门户理应由我来执掌。于是,我决定要公开竞选。

然而我这个要求一经提出,当即就被Egg给一票否决了,同时被二师兄等人清理出门户。

3

我在风城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当初我是在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恩师,并被他收留和栽培,他对我有知遇之恩。被清理出门户后,我的经济来源也就断了。为维持生计,我得寻找一份工作。

不久,在熟人的引荐下,我顺利进入粮食局工作。虽然是以编外人员的身份,但已经足以让我感到满足。

局长大概是觉得我人长得比较傻,就把我安排到了文印室,主要负责材料的复印和文件的粉碎。

他说:“委屈你了。”

我说:“委屈什么?”

他说:“委屈你。”

我说:“谢谢局长。”

粮食局的工作本来就是枯燥乏味的,想一鸣惊人难度极大。而风城人多地少,不少年轻人好吃懒做,在这里上班每天更是闲得慌。

然而,文印室却例外。

办公室赵主任喜欢看报纸,每看到一篇美文,他便会手舞足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个时候,他总是小跑过来,说:“哎,单余啊,这个你帮我复印一下。记住了!要彩色的,双面复印。”

而局长每天处理的文件很多,看过之后,他总喜欢叫我粉碎掉。并且就站在我的旁边,不忘提醒说:“不能漏掉了,此事关系重大,马虎不得!”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麦哥。麦哥全名叫麦万里,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年龄大我六七岁。我尚不清楚历史系跟粮食局有什么关联,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中文系跟粮食局也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麦哥应该是我在粮食局认识的人中最特别的,他性格低调内敛,从来没有给我安排过什么任务,也不曾大声跟我说话,很多时候他过来复印材料也是自己亲自动手操作。

他也是这么多人中第一个问我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说:“中文。”

他感到有些诧异,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他抱了一堆书过来给我,其中既有《道德经》《中庸》《资治通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种比较深奥的名著,也有《唐诗三百首》和《安徒生童话》之类通俗易懂的读物。

我惊异于他的广泛涉猎,这些书我大多数都没有看过,但是光看书名就知道不是一个类型的。

他说:“多看点书总没有坏处。”

我也就信了。

麦哥是学历史的,人又健谈。他能从西周的烽火戏诸侯聊到明末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也可以从雅克萨之战聊到淞沪保卫战。我们随心所欲地聊,聊了历史聊文学——确切地说,是他在认真地讲,我在认真地听,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

这一天,天空很蓝,鸟儿的叫声也很悦耳动听。我们聊得很开心,大家都有一种相见如故的感觉,不知不觉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山了。直到赵主任紧绷着脸走了进来,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他说:“工作是不养闲人的。”然后将他手中一本厚厚的《永乐大典》丢给我。

我说:“我现在恐怕没有时间看了。”

他说:“我没说拿来给你看,你给我好好复印。”

我小心地问:“复印哪一页?”

他认真地回答:“每一页!”

麦哥跟着也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4

这之后,麦哥小心翼翼了一阵子。

有一天,大概是秋分的前几天,天气忽冷忽热的,他把我叫到他家里,说是刚学会了一首琴曲,要弹给我听,顺便给他提点意见。这弾的便是《广陵散》。

《广陵散》我是知道的,中国十大名曲之一。我们以前上古代文学课的时候,老师多次提到过。给我们上这门课的老师,是个有趣的老头,他上《广陵散》必提嵇康,每每这时,又总会扼腕叹息一番。

“屠刀溅血染古琴,广陵从此绝千古。”这一句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再后来看金庸的小说《笑傲江湖》,令狐冲和向问天去梅庄跟江南四友比剑那一集又提到了《广陵散》,所以对它印象很深刻。

麦哥的家在风城一个破旧的小区里面,大小五十平方见地。家中装饰虽不见豪华,但干净、简洁,给人感觉倒很舒服。他家中东北方向养着一盆万年青,西南方向摆有一盆仙人掌。我虽不深谙其中的玄机,但觉得这绝非随意摆设的,并由此揣测他是一个很考究的人。

他的钢琴就摆放在他的卧室里面。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准备,只见他认真端坐在琴前,神情专注,十指轻抚,优美的旋律便四溢出来,慷慨与激昂互相交汇,动作切换自如,表情配合很到位。从琴声中,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愤慨和不屈。

一首曲子弹罢,他迅速收回所有的表情,问我:“能听得出弹的是什么吗?”

中国十大名曲中不管哪一首,只要随意连贯弹奏超过三个全音符,我都能明确判断出是什么曲名。我在大学时选修过古典音乐,在这方面还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所以,便自信地回答说:“是《广陵散》。”

麦哥很高兴,又问:“那你是一定会弹这首曲子了?”

......

刊于《民族文学》2018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