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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宏兴《父亲的手艺》:精神苦难与普通人性的反思

来源:《文艺与争鸣》 | 徐春林  2018年10月19日14:39

《父亲的手艺》写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生活苦难。这部作品写出了对生活的对抗,以及对普通人性的反思。以一种堪称力透纸背的现实批判力度而特别引人注目。

好的小说家会时常关注人性,给人希望和温暖。在细微的日常生活中体验、觉醒,用独立的眼光去审视、批判。于是作品给读者思考,带来新的希望。赵宏兴的短篇小说《父亲的手艺》(见《作品与争鸣》2017年10期),就是这样一部好作品。

我是含着热泪和愤怒的心情读完这部作品的。显然生活是不易的,各种磨难和疼痛会时刻左右。记得八十年代,我家就被生活窘困得不见天日。由于人口多,难以解决温饱。父亲只好计划让弟弟过继。这个消息被幼小的弟弟知道后,他居然离家出走。这让母亲伤透了心,被迫放弃了这个计划。

在《父亲的手艺》里,开篇就讲了这么个小故事。故事里所叙述的环境,情节,有很多巧合地与我家所发生的事情叠合。我想,在80年代的中国农村这样的画面处处皆是。如今重新读来,依然会引起内心的苍凉。

好的小说,一定会有细节。先来读这段细节:“母亲把四弟拉过来,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给四弟洗脸,母亲洗得很细致,四弟的鼻窝处、眼眶处、嘴角处、耳朵后都洗了一下。四弟昂着头,让母亲认真地擦拭,母亲从没这样给我们洗过脸。最后母亲又用毛巾把四弟的头发擦了擦,把四弟的手放在盆里用肥皂打,用手搓。一盆清清的水一会就变浑浊了,母亲心里软了一下……”这段细节看起来文艺性并不强,语言描写也十分简单。但情感充沛,有活力。母亲的伟大形象和对儿子的眷眷不舍凸显了出来。不仅感动了读者,也唤醒母亲内心的良知。四弟在精神的苦难里,终是循到了爱与温暖。割不断的血缘亲情,重拾意念中的亲情伦理。深埋记忆中的那场遗弃,最终实现了冰中救人的现实行为。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就像一把利剑刺痛着良知。由于家庭生活的极度艰苦,于是父亲有了出身卖手艺的决定。父亲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奶奶年少时得过风寒,到了晚年,便变成了支气管炎症。奶奶走路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头上系着一方黑色的布巾,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每到冬天,天气寒冷,奶奶便下不了床,要坐在被窝里。父亲和奶奶商量出门的事,父亲说不出口,可奶奶说:“你去,你这一大窝子,不挣点钱回来,年怎么过。”父亲说:“我走了后,你就摊到去弟弟家过了。”奶奶去了小叔家生活,小叔收拾了厨房铺了张竹床给他住下,厨房由于年久失修漏雨,奶奶喊小叔子,小叔子受不了咒骂奶奶后,奶奶吞下父亲给她治病的药离世的。奶奶的最后一段时光,无以言说的难堪突出了生存的品质抉择。围绕着奶奶的死,人性中丑陋的一面触目惊心。但作者在小叔子身上没有过多的谴责,通过父亲的形象折射了人性的光辉。读到这时,我的咽喉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儿子是这样对母亲的吗?更可气的是,接下来,小叔子不同意奶奶回堂屋发丧,原因是害怕承担更多费用。

队长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母亲同意让奶奶到我家来。此时,肯定会有读者问,小叔子这个人物是作者虚构的吗?我敢肯定地回答,这是个现实题材,生活中一定会有原型。当然,我奶奶去世时。她生前的几个掌上明珠,就不愿意用他们的车送奶奶回老家。说老人去世了会有晦气,我赶到时奶奶还躺在租住的房内,等着花几百块钱租的货车来。我二话没说,把奶奶抱进了我的车里。我不会去谴责小叔子有多坏,但我赞同母亲的做法。对待长辈,对待弱者,我们必须持同情的态度,只有这样人间才会有更多的温暖。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让人气愤。父亲不在家,叔叔蛮横,母亲只好顶着压力办丧事。队长让各自出一半费用,结果小叔子让母亲垫付。母亲只好卖口粮安葬奶奶,邻居们见了,吃惊地说:“你把口粮卖了,开春了,一大家扛皮(饿肚子)啊。”母亲眼睛红红地说:“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可叔子呢,到队长跨进他家门,小叔子双手抱在胸前,说:“家里没钱,让她先垫着,我到时还她。”小叔子本想看母亲笑话,没想到母亲把事办得很排场,觉得自己丢人,心里窝着火。“老太太生前留了不少钱给你们,你们办这点事,还要摊我钱。”气氛里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极其严峻的危险,和令人颤粟的阴冷。这现状揭露了底层人物的无奈,但最终让受尽委屈的母亲有了“贫”里的刚毅,有了善良和温暖。

父亲呢?电报发出去多日,也不见人回来。等父亲赶回来时,奶奶已经入土了。父亲去找小叔子了解情况时,小叔子以为父亲是来分遗物的。父亲提出的问题是严峻的,可愚昧的小叔子没有正视问题。显然这种悲哀永远是悲哀,好在文末小叔子想喊父亲再回来拿几件东西,但被一股北风呛了一下,没有喊出口,小说绽放出了一线光明。

这个小说到这里也就明了。小说写《父亲的手艺》,其实没有重点写手艺。重点是写家境,始终是围绕家境贫寒,写母亲,写四弟,写奶奶,写小叔子,也写老文圣。母亲在小说里是个好人,她从头至尾懂得孝道和大爱。四弟是精神的产物,是时代命运里的希望。奶奶呢?委屈地结束了这个时代里。也许小叔子的生活好些,也许结果就不一样。小叔子呢?他不是个反面人物,但他是小说里的悲剧。他没有善意,不懂得爱和感恩。父亲呢?他是个有爱的人。是小说里的善良人。

我在想,也许这其中父亲有错。如果父亲不离开家,即使离开家,也可以让奶奶继续留在我家住,因为我母亲是大孝之人。人世和小说一样,都是有缺陷的。小说可以布局,可以安排,但所发生过的生活却不行。如果可以重来,我想父亲一定会让奶奶过好日子。

小说前半部分母亲没有把四弟送人,已经给读者许多的温暖了。而后面的故事却是万般的凄凉,奶奶在小叔子家吃药自杀。而父亲,在小叔子眼中也变得风骨高大。这让小叔子无比的矮小。面对精神苦难时,除了不去理睬,视而不见外,也许再别无他法。那种可耻,可悲的行径,只能是用时间来遗忘。

父亲的“手艺”是什么?我反复在小说中寻找,前面交代过是“挂面”。在马鞍山得到了手艺人应有的尊重“坐到了上首”,而且生意比预料的好。但小说从头至尾没有深刻描写父亲“手艺”的技巧,或者说“手艺”的磨难。那么,作者为何要用“父亲的手艺”做标题呢?一开始,我认为文字的人物都是均衡的,似乎是在写“大雪”,写那个大雪冰封的年代。如果用“大雪”做标题也许更加突出。当我读完全文时,小说最后那无言悲伤的情绪,让读者充分体贴和知解人物落寞而又丰沛的内心世界。因为真相往往是日常中呈现,或者说这就是小说充满活力的证明。细读之下,又有了另外一种寓意。点题了,父亲他是个靠手艺养活这家子的人。我想,这也是小说的高明之处。

小叔子如此对待奶奶,他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依照常人情理,奶奶的去世必定会问责。且不说解剖验尸,至少会追问结果。父亲觉得不对劲,他来问过,但没有结果。“妈是在我家死的,你难道有啥不放心的,她是你妈,也是我妈,我还能害她。”奶奶是他的母亲,也许奶奶也不愿意去处罚儿子。她选择死,是她自己选择的,自愿的。也许在她的内心,她的离开不仅是给小叔子减轻负担,更是为父亲减负,或者说那是一种解脱。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会促使她离开。是不是这种解读有些残忍,或者说不太人性,事实上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时代造就的悲剧。而悲剧并不影响人性,都说大难来时见真情。而小叔子这个人物却偏偏背道而驰,他家也困难,但不至于因为困难而不管母亲。他的内心丧失了人性,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在他看来,这个老人与他没有任何关联。这里面有一种痛苦,也有一种无处可逃的孤独。

中国自古以来流播的是“孝”,“孝”是以立于家族儒家文化的一种理想表达。意在于强调,为人父母必须对子女仁慈呵护,为子女者必须对父母尊重孝顺,只有这样,一个家庭才会其乐融融。小叔子的行径,是得不到社会原谅的。小叔子的话,被阻塞在了咽喉处。是否是这意味着小叔子会从中觉醒?这是小说的经典之笔。

《父亲的手艺》写出了亲情伦理面前,两个儿子对母亲的不同孝道。面对苦难的生活,有悲凉,但更多的是温暖。这是一部反映真实生活的小说,无论是语言和小说的结构都布置得天衣无缝。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没有任何雕刻的痕迹。“我”这个家庭中,除了性格暴躁的小叔子,其他人都表现得平和安稳。

读来引起共鸣,引发觉醒,同时也告诫像小叔子一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应该善待孩子和老人。然而,社会中有很多这样的人,不是情感能够融化的。小说围绕生活主题,吹出了一曲明暗有度、隐喻丛生、低回百转的记忆中的挽歌。

小说用世俗欲望与传统道德观念冲突,家庭伦理与现实生活的矛盾,真切地表现着平凡人物的生存状态。最后还得提一点,“我”是个看客。一切都是我所见所闻,没有写出“我”的感受。而“我”也成了千万个读者,我没有偏见,以事实说话。“我”在小说中,表现出了小说的创作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