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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生活

来源:北京日报 | 刘齐  2018年08月23日07:55

一小我就崇尚速度,喜欢汽车。坐公交车时,总要挤到前面,眼巴巴地盯着司机,感叹他三弄两弄,就让一个大铁家伙奔走如飞。现在想来,这个“如飞”,时速不过二三十公里。

40年前,我在沈阳当过一段装卸工。我跟的那辆大货,司机二十多岁,姓赵,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被四五十岁的老装卸工领导般捧着,抽根烟都不用自己点。我问学车难吗,他只哼了一声,不肯多言。他有骄傲的理由,“听诊器、方向盘、杀猪刀子、售货员”,当时最令人羡慕的四大职业中,他就占了一项,想谦虚大家都不信。

赵师傅干活是把好手,别人开车,时速五六十公里,他常开到70公里,还比别人拉得多。遇有马车或羊群阻挡,他边踩刹车边骂:什么破路!有一次给辽河大堤运防汛物资,赶上道路翻浆,路面像一根根横过来的垄沟,有一段还像坟地,左一个鼓包,右一个更大的鼓包,汽车颠簸摇晃,颤个不停。我闭紧上下牙,以免咬掉舌头,瞄一眼时速表,只有6公里,下车溜达一会儿,再上车都不迟。我问,还有比这更糟的路吗?赵师傅的肩膀一抖一抖,话也一顿一顿:如果有,的话,就是,不能走的路。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美国呆了几年。刚去第一个月,花几百美元买了辆二手车,一踩油门,车一动,都有点不相信自己了,我有这个能耐吗?手一给劲,车拐了弯,果然是我的作用,兴奋。在停车场练了几天,上了高速,万物闪电般后掠,身心孙悟空般得意。国内我的上司,有资格坐小车,但不会开车;给他们开车的司机,地位特殊啥都知道,却无缘得见高速公路。

当时美国的高速路,一般限速55英里,合88公里,相当快了。我和妻子曾三次横穿北美大陆,到过美国本土48个州。阿拉斯加和夏威夷两个飞地州,也租车跑过。为了日后显摆,也怕别人不信,每到一个州,特意在路边停下,照一张某某州欢迎你的大牌子。一些车辆见两个东方面孔,在小破车前挺胸展臂,还会轻按一声喇叭,仿佛在说,可劲照,回去以后,让你们国的人都看一看。

有一次,我们开到加州的圣迭戈,坐在黄昏的山岗上,看太平洋的落日。夕阳暗红,坠入波涛,几小时后,会在中国那边升起来。郁达夫的小说《沉沦》,写一个中国留学生,忧郁,颓唐,屈辱,溺水身亡前,在日本海边悲鸣,祖国呀祖国,何时你才能强大?我不会淹死自己,也没有呼喊,只是默默想事。都说美国是汽车轮子上的国家,什么时候,中国才会有美国这么多的汽车和高速路。

回国后我长住北京。时间过得很快,北京乃至全国变得好像比时间还快。高速公路从无到有,一年比一年多,害得我这个自驾游爱好者,每年都要换一大本公路网地图册。幸而后来可以卫星导航,方便多了,那也要不断更新储存。有时走着走着,导航箭头突然逸出路线,在屏幕空白处移动。起初还以为出了故障,见多了才知道,是汽车开上一条导航仪来不及补充的新路。

我走过的高速路大多挺好,平坦顺畅,直插天际,遇水过桥,逢山钻洞,径直穿越,不必像从前那样,九拐十八弯。有一回走秦岭终南山隧道,这是目前全球规模最大的公路隧道,全长18.2公里,15分钟通过,比昔日走盘山道快了好几个小时。钻完单体隧道,又钻一串一串的隧道群,忽明忽暗,速度不减,转眼间过了中国地理分界线,北方变南方,土黄变葱绿。

自驾游如读书。美国是借来的书,抓紧看完;中国是自己的书,啥时看都行。现在我已游了大半个中国,仅有新疆、西藏、台湾等少数几个地方没开车去。不忙。以我所见,普通民众的私家车,不论是小汽车还是大货车,哗哗地日益增多。老北京的街边院内,常见的是自行车和排子车,这才几年啊,一胡同一胡同,停的都是机动车。职业司机不再像以往那样受宠。

高速路上,常见一队队农家卡车,拉着收割机和万千物品,到各地帮着收麦割稻、送货打工。我在公路休息站多次与他们相遇,一辆车往往就是一个家庭,夫妻二人,有的还带子女,餐具卧具齐全,行于路,居于路,从黑龙江到黄河,从长江到珠江,四季游走,随风而动。他们不再是扶着犁杖赶着牛车的农民,他们过的是亘古未有的高速生活。

中国的高速路,一般限速120公里,比当年美国的快多了。今年春节,我在海南岛碰见一辆小车,刚从北京过来。开车小伙说他们除夕中午,提前跟父母吃完年夜饭,两个人轮班开,全程三千多公里仅用了36小时,还包括海峡轮渡一个半小时。我说至于这么急吗?他说您不知道,节前路堵得不透缝儿,三十那天好了,一个车影见不着,还不用交过路费,赶过来正好跟候鸟岳父母过年,两边老人都不怠慢。小伙从车上卸年货,手脚麻利,有点像早年我跟过车的赵师傅。

媒体说,中国高速公路的总里程和汽车占有量,已位居世界前列。可不可以说,中国也成了汽车轮子上的国家?

不独高速路上的人,高速路下的众多百姓,时空观念和日常行为也跟过去大不相同。大家积40年改革开放之功,踏着社会转型和发展的节奏,运用手机电脑、网购快递、飞机高铁等新技术新手段,轰轰隆隆,如潮如涌,也过上了高速生活。一些人成了急性子,快了还想更快;另一些人怀念旧时的好处,希望过一种“慢生活”。

旧时的某些坏处依然存在,“轮子”够不着“底盘”上面的东西,高速生活无法高速消弭多年积弊。别的不说,仍说高速公路,随处小解、乱扔废物、开霸王车、公车私用、环境污染、豆腐渣工程等现象,不时就露一小脸,挑战着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

还有些百姓,用另一种方式对待高速公路。我在西南山区见到几位老婆婆,背着竹篓,贴着路边护栏蹒跚前行。我的车速太快,搅起的疾风巨响,一定侵扰了这些老人。她们的孩子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再过40年,一代又一代年轻人活泼泼地长起来,那时中国的高速路,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