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钢琴家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写作是我的第二条生命
捷克出生的旅英奥地利著名钢琴家、诗人和作家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6月17日在英国伦敦的家中去世,享耆寿9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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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德尔以对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和李斯特的精湛演绎而闻名,并因拯救舒伯特晚年的钢琴作品免于湮没而备受赞誉。
他还是杰出的音乐评论家和成功的文学人物,创作了大量诗歌和散文,出书多种。
“据我所知,我不是神童,也不是东欧人或犹太人,”他曾告诉采访者,“我不擅长视奏,没有惊人的记忆力,也不是出身于音乐世家、艺术家庭或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很爱我,但一切得靠自己摸索。”
在2018年出版的诗文集《来自阿雷佐的女士:意义、无意义与音乐》(Die Dame aus Arezzo:Sinn, Unsinn und Musik)一书中,布伦德尔谈及他的音乐生涯:
在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英格兰,有些名气的人都要写本自传。我永远不会这样做——我对实情太过珍视——而且有很多东西比我本人的个性更让我着迷。在这篇简短的回忆录里,我将集中地讲一讲我的音乐生活。我不相信艺术价值源自艺术家的私人生活,也不能用其私人生活加以解释。
不过,还是从我父母说起吧。这两个家族都没有艺术家或知识分子。而且尽管穷根究底,我到现在也没找到任何犹太先祖。我祖父与音乐的联系,也就是古斯塔夫和阿尔玛·马勒曾在他的自行车学校学过怎么骑车。那时候的自行车装有一大一小两个轮子。我母亲和我父亲都属于德语少数族裔,生活在他们自感遭到恶待的国家。他们都上过几节钢琴课,我也上过,那是资产阶级生活的一部分。我很小的时候,保姆教了我几首民歌,之后我才会摆弄亚得里亚海克尔克岛上一家酒店的留声机。唱片里有一首男高音扬·基普拉演唱的轻歌剧咏叹调。歌中唱道:“无论金发还是黑发,我爱所有女人”。一首很适合跟着唱的歌。那个时候的留声机还得先上发条,上完了,就会响起20世纪20年代柏林的一首热门歌曲,歌中发问:“迈尔斯在喜马拉雅山上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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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采访者问他何时作出成为音乐家的决定时,布伦德尔说:“一切是在1948年我在格拉茨的第一场音乐会后逐渐明朗起来的。但与此同时,我也没有放弃写作。那时的我饱读诗书,而写作和文学对我来说,永远意味着第二条生命。”
布伦德尔从小喜爱读书,十三四岁时就一知半解地看了《浮士德》。从15到20岁,他阅读了“在格拉茨商会图书馆里所有一切他喜爱的书籍。那里,也就是在地下室里,还存放着相当数目的战前文学作品,这些作品显然不会受到纳粹分子的欢迎”。
他说:“在探索世界的过程中,文学的作用于我而言,始终都是举足轻重的。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相对于人类直接性的观察而言,伟大的小说更能使我们充分地了解世界,并且通过小说来了解世界这种方式往往更为简洁。当时的我阅读了很多诗歌。随后在青少年时期,我又阅读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本书在今天几乎已经绝版,而在当时却代表了所有青年的伟大经历。还有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和《德米安》,现在我还看到年轻人的手里捧着这两本书。在同一年还出版了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和赫尔曼·黑塞的《玻璃珠游戏》。它们一出版我就马上念完,在一所学生公寓里,我还演奏了在这两部小说里被引用的音乐片段,而一位可爱年轻的钢琴师演奏的应该是当代的任何一首其他作品。”
25岁的布伦德尔读了罗伯特·穆西尔。他回忆:“穆西尔的书提高了我的文学素养,起到相同作用的还有卡夫卡、乔伊斯或是普鲁斯特的作品……穆西尔所追求的神秘主义是托马斯·曼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甚至连笼统的理解都无法做到。那是一种科学的精神。”(本节此前四段引陆辛耘译皮耶罗·拉塔利诺著《布伦德尔》)
布伦德尔还说:“我一直以来不仅需要阅读,还需要写作。”
他在《来自阿雷佐的女士》里写道:
在音乐职责之外,我的另一重身份——作家——也逐渐发展,成为我的第二个创作生命。一开始,我撰写与钢琴演奏相关的音乐评论,直到我的诗歌不期而至。显而易见,诗歌是我人格的一部分,却展现出另一个自我。我以为我的精神世界存在着能够互补的多重维度——庄谐相济、情理交织、疑信相生。正是这些矛盾让世界不那么荒谬。我的内心仿佛有很多房子和很多门。但凡有人企图在我的琴声中寻找达达主义的痕迹,肯定是敲错了门。
作为搞写作的钢琴家,人家把我称为“键盘上的野蛮哲人”,在美国甚至给我贴上知识分子的标签。这无非是因为你出了书、戴着眼镜,而且不弹拉赫玛尼诺夫。但对我而言,对音乐本质的感知与探索始终是没那么重要的。目睹过我授课的人都知道,我从不拘泥于教条或过度分析,而是精准打磨音符的价值、色彩和微妙的变化,追求平衡与连贯。这些年来,我尤其享受为弦乐四重奏提供指导。我本人并非弦乐演奏者这一事实没有成为障碍,反倒成了优势。我对弦乐演奏表现力的认知得益于我自己的钢琴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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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伦德尔的文学生涯和他的演奏生涯一样漫长。他的书有智慧,且不乏幽默,往往颇受欢迎。
例如,在所著《钢琴家的A到Z:钢琴爱好者读本》(A Pianist'sA–Z: A piano lover'sreader)一书里谈到莫扎特时,他写道:“莫扎特——引用我自己曾说过的话——既不是用陶瓷做的,也不是用大理石做的,更不是用糖做的。演奏莫扎特作品时,过于甜美的处理,浓妆艳抹的处理,癫狂不休的处理,‘无病呻吟’的处理,以及夸大情感的处理都应避免。演奏莫扎特作品的诀窍在于抓住他音乐中戏剧般的歌唱性。”(引沈锡良和金言译文)
作家苏珊·桑塔格是他的拥趸,并为他2000年出版的随笔集《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谈音乐》(Alfred Brendel on Music)撰写了推荐语,称他“改变了我们聆听钢琴经典名作的方式”。
对其作家身份,布伦德尔十分自豪,并屡次公开表示,文学生活绝非可有可无的爱好,而是他的“第二条生命”。
“我曾过着双重生活。”他在2012年韦尔比耶音乐节的采访中说,“我同时也是个文学人,演讲、朗诵自己的诗歌并任教。”
在2011年出版的德英双语诗集《弹奏人生游戏》(Playing the Hu⁃man Game)里,有一首名为《科隆咳龙》的诗,用以讽刺在关键时刻干扰独奏音乐家的观众。诗曰:
科隆的咳龙
联合科隆的掌凤
创立了咳掌协会,
这非营利组织
旨在保障音乐会的所有观众
咳的自由与拍手的权利。
不解风情的艺术家和指挥胆敢质疑,
咳掌协便发起行动,
要求会员在精彩的尾奏后
立刻报以如雷的掌声,
还要在意味深长的休止期间
发出响亮的咳声。
2015年的《音乐、意义与无意义》(Music, Sense and Nonsense)是布伦德尔晚近出版的一部文集,汇集了前作《音乐随想与回想》(Musi⁃cal Thoughts and Afterthoughts)和《音乐探听》(Music Sounded Out)的全部内容,并新增了关于录音生涯、演奏习惯和艺术人生思考的重要篇章,堪称他毕生音乐文论的一部权威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