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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郭小聪  2025年07月03日18:45

葡萄牙作家、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一生遭际很像梵高,生前清苦,死后辉煌。作为公司小职员,他47岁上便病逝了,但留下的一大箱子手稿,经过半个多世纪整理成书,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不过不是那种雪崩式的轰动,而是像高山融雪般静静流进读者心田。

读佩索阿的随笔集《惶惑录》,你的心会安静下来,就像走进一座精神殿堂。我曾困惑,古往今来那么多作品,如同个人相册,尽管自己感动,可别人凭什么从千百万人自说自话的回声中认出你来?但佩索阿的诗文完全配得上他的预言,“死后还可能活着的职业是写作,杰出的写作是个人生命延续的一部分”。是的,只有伟大作品才称得上空谷之音,如同清风拂面,朗月入怀,水流心上,缕缕不绝。

佩索阿的老板也许从未想过,在他的公司会计室里会坐着一位大诗人。本来,按照世俗陈规,老板有老板的派头,会计有会计的本分,大家都有与生俱来要向上攀爬的社会阶梯和生活圈子,如佩索阿《说郁闷》中所叹的“生存的普遍性痛苦”。

但诗人奇迹般超脱了庸常生活的沉闷,他“总是能够同时思考和倾听两样东西”,其乐融融地梭巡于记账与冥想之间。在《两种现实》一文中他说,一方面,“我小心抄写,埋头于账本”,另一方面,“我的思想依循想象之舟的航线,穿越从来不曾存在的异国风景”。一方面,“我写下一行行V公司抒情性商业诗的表格纸,另一方面,我在甲板上凝视打量成排的甲板靠椅,还有航程中伸长双腿正在休息的人们”。有时候,“如果孩子的童车把我撞着,童车就将成为我故事中的一部分”,而当“我把笔伸向墨水瓶时,锅炉房的门也打开了……”,只有当需要弄清楚某笔钱该列入借方还是贷方时,想象中的航行才暂时消失了。

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佩索阿打发沉闷生活的消遣。不! 他无比热爱生活:“我有一种如此不可阻挡的柔情,面对现实中的账本,面对我给他人计数的账本,面对我使用过的墨水瓶……我可以滥情于区区一个墨水瓶之微,就像滥情于星空中巨大无边的寂冷。”

为什么呢? 因为生命是宝贵的,生活就是值得珍惜的。佩索阿认为,“体面和忙碌的单调,是所有单调中最为糟糕的一种”,而有意味的“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如同凭靠一只船上的栏杆,我爱你,我像两船交会时的相互热爱,有一种它们相互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无法说清的惆怅和依恋”。

这“另一个”的精彩并不取决于外在天地的大小,而在于我们生命中永远惊奇的眼睛和想象力。他说过,艺术与生活虽在同一条大街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猎过三头狮子的人就不会再感到刺激,而“真正的聪明人能从自己的躺椅里欣赏整个世界的壮丽”。“假定我们能够留意,一切事物便得以存在于那里,它们一旦失去,便是从我们心头撕走”,只有敏于“观看”者才会有自己灵魂的居所。

诗人的创作遗产证明了:精神生活的丰富、快乐跟金钱、地位和权势并没有必然的关系,“一个人需要的现实世界,作为最为深邃思想的起点,是何等的小”。有时反而是:“因为我是无,我才能够想象我自己是一切。一个会计助理可以把自己想象成罗马国王,但英国国王不能,因为英国国王已经失去了把自己梦想成另一个国王的能力。他的现实限制了他的感觉。”

蜗居在会计室里,佩索阿就像自己笔下的君王:“我们把生活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对于有一块园子的农民来说,园子就是它的一切,是它的帝国。恺撒有庞大的帝国,仍嫌帝国狭窄,帝国就只是他的园子。”佩索阿划出的精神疆界,完美地印证了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名言:“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

最令人惊讶的是,佩索阿的精神世界异常美丽、深邃而繁复。他生前几乎从未发表过的手稿达25000页之多,不仅包含诗歌、散文、论文、译作等多种文体,连作品署名除诗人本名外,还有几十个“异名者”。这每一个化名都是人格化存在,有各自的经历、思想性格和风格迥异的作品。他们之间展开争论,相互交锋,既是作家思想的多方面投射,又像是一个人内心生活的交响乐队。其构建之宏大,哲思之深广,交织之复杂,就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令人叹为观止,不可思议!

上世纪初葡萄牙那家小公司之所以至今还被人记得,不是因为老板,而是因为会计。会计佩索阿之所以成为诗人佩索阿,是因为他没有迷失于生活磁力场的扭曲而自成境界,进而影响到后人的精神世界。应该承认,专注生存与端详永恒的视角是不一样的,连佩索阿自己都觉得神秘:“一个人感到自己并不真正地存在,而只有灵魂是真正实体,描述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