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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荡涤自我,荡涤一个世界的过程

来源:《收获》 | 王苏辛  2018年07月16日09:09

写创作谈是很难的,而给一篇一年前的小说写创作谈,更难。毕竟,在我们这个年纪(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大部分人的精神在飞速成长,一年前和一年后,差别是很大的。尽管生活上依然会很幼稚,犯同样的错误,但写作上,明显察觉到另一个自我已经觉醒——他正在毫不留情地把上一个阶段的“他”吞吃,这是一种乐观积极的精神霸权,我渴望这样的霸道每年来一次。此刻的我,已经在忘却上一个我,甚至可能已经毫不留情地把它远远抛在脑后。所以我已经没办法说清,当时自己“为什么写这篇小说”,“写这篇小说时,我在想写什么”等创作谈必备问题。好在,我可以说清,上一个阶段的自己,在想些什么。

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精神世界是在互联网的影响中确立和重建的。各种领域的信息没有界限地冲进来,形成别扭的声音,形成影响力,也形成干扰。每一条信息都清晰,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却变得含混。人无法只跟随内心的一个声音前行,他只能在不同的信息中辨认,辨认他信任的正确或不正确,如何确立自我,推翻自我。同时,如果“快乐”“幸福”真的存在,那一个人必须具备跟随自己的成长/成熟,不断获得新的,认识快乐的能力。我们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在同一个语境中游荡太久,所有的写作者,都正在成为着没有真正故乡的人。精神像一缕缕游丝,在一个人生活过的不同城市飘荡,在他不同的人生阶段飘荡,而写作最大的考验,在于如何把这样不同状态下的个体,复合成一个个坚固的形象。

我希望在我的小说中呈现这个,不止是《所有动画片的结局》这一篇,也不止是在面临成长小说的时候,而是面临所有写作的时候。如果要写,那它必须要具备荡涤自我,荡涤一个世界的能力,否则这篇小说不值得写。

在写《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之前,我用一年时间,写了一个中篇小说。这篇小说主要由两个人的对话构成,两个人不断谈论着自己对于艺术,对于创作的观点,并在谈论中,逐步判断自己的创作与精神问题。而这种判断与再判断,辨认与再辨认,也正在影响他们的现实生活,且这本就和精神生活,和艺术生活是一体的。

从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是去年那个写作阶段,自己满意的文本,但这种兴奋,实际上也伴随着怀疑。

我质疑这篇小说中的谈论,它仍只能停留在思想意识层面,我担心一个人精神上的进步,并不能真的影响他的现实生活。或者说,我必须要自己感受到的精神变化,在现实生活中,被检验一遍。只是知道没有用,必须要在行动上变化,在行动上再认识。否则,精神变化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是累赘,是痛苦的来源。

基于这种心情,我开始写一批特殊的成长小说,希望检索自己和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中遇到的各种精神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的应对。《所有动画片的结局》正是其中一篇。

我很喜欢库切在《夏日》里的一句话:“他下决心要阻止自己生活中每一个活动场所的残酷和暴力冲动——也许我得说,这也包括他的爱情生活——并将这种思路引入自己的作品中,结果就是他的写作成了某种无休无止的净化过程”。

在写包括《所有动画片的结局》在内的这批小说时,我反复想起这段话。这段话非常真,非常执着,它还原出了一切精神生活原本的意义,不断对一些东西再认识,再检验,由此刷新生长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所谓“站在巨人的肩上”。我渴望能有这样的执着,我相信,一个人如果不能完完全全把自己在写作中掏出来,他的写作,依然不具备真的价值。那些忧心把自己掏出来会面临枯竭的人,仍然是没有把自己完整掏出来过的人,他们不会体会到撬开一个全新世界的感觉。写作的技艺,唯有与自身精神成长融为一体,才有意义。

同时,“自我”并不是一个单独的人,一列单纯的个体。当一个人决心写出他想写的,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想写出很多人心中的话,写出很多人的共同经验。“自我”正是这种渴望下,生长出的那个形象。在一遍遍对此的认识进程中,这个形象不断变化,早已形成一个复杂的声音。我们如果真的呈现它,需要对不同精神状况的应对能力,才有可能写出它真正的图景——那不会只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而是一整个世界。由此构成的成长,才是真的成长。

《所有动画片的结局》中,每一个人物自身境遇的改变,都包裹在新世纪城市的改变中。很多人在退出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中消失,很多人又以全新的面目再次出现。世界变大了,却又变小了。我想写这个不断伸缩的世界,它如何容纳那部分多出来的人,和看似多出来的精神空间,又如何给那些消失的人,一条缝隙。

有时候给自己不认同的那些东西一个位置,其实也正是给自己一个位置。

2018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