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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肴》人物阿馨:唐颖挑落了一块尘封布幔

来源:《收获》 | 邬峭峰  2018年05月21日14:04

阿馨在小说中出现的起始时间大约在五十年代之初。

阿馨甘愿做他人外室,并将襁褓中的玲珑女儿送于路人,致使骨肉永世分离。她和老情人二十年后激情再遇,从欢床直接被抬上病床。阿馨的种种做派,在上海有可能被奚落成“13 Point(十三点)”。她这一路活得不怎么合算,这或许是本埠一些市民不需思考就会作出的集体评语。

阿馨是作家唐颖长篇新作《家肴》中的主角之一。作家唐颖因关注阿馨,而引起我的关注。以本人有限的阅读来看,阿馨这样的女人,作为长篇小说的重要人物登场,是鲜见的。这种取样和呈现本身,已经是一种世情趣味、价值态度和文学创造了。

更值得庆幸的是,小说没有将阿馨归档为一个阶层的代表或一种性格的模型,然后拼装一番。小说借助很有心灵炙烤感的故事桥段,以简朴的行文,在字里行间还原了阿馨的气血,将这个悲凉女性处理得既富有个别化的魅力,又具有多重人性内核的看点。最要紧的是,作家唐颖以一柄长杆,鬼使神差地挑落了一块尘封布幔,露出了一个极少透光的窗口。在这一突然出现的视野里,我们看到了一种现象,原来女人的情爱状态,不和过多的社会意识形态纠缠,只将它本身的丰饶,像花瓣一样片片轻剥,就已经足够撩人、生动、凄美,甚至震撼了。而小说中,可以置信的行为逻辑和独特的世态向度,是阿馨这个人物具有浓郁阅读新意的基本支撑。

阿馨是一位如火决绝,又兼具多面性的街坊女人。面对刑满后的旧情人倪元鸿,她几乎忘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日换三车,每天从浦东折腾到七宝的农舍,来伺候、陪伴暂栖此处的这位略有老态的男人。即便元鸿因状态及心境的双重恶劣,对她时有貌似居高临下的轻慢,她依然身段低低,仍不失早年被这个男人征服后的一种买账的姿态。她对他的好,是和盘托出的、是毫无保留的、是命中注定要熬尽苦心来完成的。无论是一份南货或几样糕点,精挑细选中,满含着她巴望旧情人好起来的心心念念。和元鸿的性爱,她又是欲火焚身般地喜欢。重逢于漏风板墙之中的他们,总是让我想到双蛇纠缠的激烈,并忘了去质疑他们还有没有这样的缠斗之力。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在她对元鸿重燃的热烈中,看不到把性爱当作劳动的痕迹,除了欢愉以外,没有丝毫功利谋求。

然而,在这个女人的档案中,又有过把男女私情当作某种筹码的记录。每遇现实难题,她绝不是下不了手去的彷徨女人。比如,早年她的同居情人元鸿甫一入狱,阿馨为了自己的未来不受孩子羁绊,硬生生地把刚从自己身上生下不久的小生命送了人,此处没有多少母性的哀痛。再比如,重回单身后,在夜校发现一名可以给她的生活带来改良的单身教师,她就毫不吃素地把自己嫁给了这位瘦弱的男人,此处同样路数干净。那么,前后的故事桥段中,是什么不一样了而使她判若两人?以初中数学手段略加梳理后发现,这些不同时段的戏文中,唯一不能被合并的特别代数项,就是真情,就是当阿馨一旦遭遇男女真情。只要她命中的那个男人出现,她的日子就顿然热闹和别致起来。她立即就成了一个不管不顾去满足情爱之需的女人,她立即就成了一个日夜想着被那个男人依赖、重看并绝不可被她人替代的女人。那一刻,她还是她,只不过是一个已经被点燃的她。

小说中,阿馨对元鸿的百般伺候和迎合,或许让人隐约看到一点奴性并暗生诧异。这种无保留的付出,该不该被列入奴性范畴,见仁见智。爱中的阿馨,在情人身上施出的所有行为,其强度离她可以承受的极限,其实还很远。前提是,一旦她被征服。

此外,在另一种情景之下,也就是在无爱无欢的平静日子里,阿馨又是一位深谙利益交换技术的庸常女人。小说中,作家让色差很大的两朵故事之花,并蒂绽放在阿馨一人身上,十分耐看,也流露了作家本人世事洞明的一种老到。

我在《家肴》中读到有关阿馨的章节,曾借用流行沪上的一个切口,来纾解当时的阅读感慨——阿馨这个女人,真是把所有男人都“挑上山”了!所谓“挑上山”,是指阿馨用女人本色逼出了男人的窘迫。

情人元鸿,也是男人中的硬货。落魄而无路,急切期待着有神秘之力能让自己咸鱼翻身。面对阿馨爱意盈盈的体恤,他有点心不在焉、有点五味俱陈。硬货实已难硬,做人变得酸溜溜、潮叽叽、怪兮兮,已是必然。阿馨旧情复燃之下的所有温婉施与,在元鸿那里都变成了对他丢魂落魄现状的鸣锣提醒,再加,阿馨的同情,对他眼下的咸鱼状态也于事无补。面对阿馨,除了逃之夭夭,这条好汉还能选择什么呢?而这一切并不是阿馨完全能看懂的。

阿馨像一只细小钉螺,把枯叶当作眠床,再危险的未来,都阻断不了她即时的内心享受。她不对吗?这片枯叶碎了,还会有下一片枯叶的。为她紧张的,常常是别人。

元鸿的多次不告而别,被阿馨误读之后,放大了伤害,这对她后来饱受抑郁症的困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阿馨生命的最后时刻,仿佛又轮到她来性情出演,她割除病苦的方式,仍旧是一以贯之的决绝。那就是主动放弃生的感觉,戛然终止了她一生对真、骚、美的践行。在我眼里,她的这种了断,不是抑郁症患者的必选,这像是一种性格宿命,这更像是一个人对自己真正彻底的一次控制。

如果有人说,人的一生不论贵贱,只不过是一场礼仪或演出,而并非一次交易。关于这个说法,我会选择同意,而阿馨的回答,又会是什么呢?她的回答会不会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很荣幸,借一册小说,可以日夜尾随阿馨老去,深度参与了她整个生命周期的幸和不幸。阿馨这个人物的新颖呈现,是对文学记录的一次极有价值的刷新。抚卷难别,不觉间内心已涌动着对作家满满的激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