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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她的伤口寻找新鲜的盐矿” ——关于陆燕姜的诗歌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杨庆祥  2018年01月24日16:29

我很早就读过陆燕姜的诗歌——早在“QQ时代” ,那时陆燕姜已经用丫丫的笔名发表了很多作品。我记得当时读了她的静物系列中的两首诗《陶罐》和《空酒瓶》 ,大为惊叹,并从中感受到了那个时间点作为诗人陆燕姜的敏感与早熟。我一直以为,上世纪80年代出生的诗人,在精神的脉象上有一种拒绝成长的东西,而这种拒绝成长又以一种“早熟”的面目出现,这往往让人产生错觉,以为那些娴熟的修辞就是这一代人的精神境界,但真正探究下去,却又往往显得空洞。这是一代人的症候,似乎很难摆脱,同时也就提醒了这一代人的写作,必须以极其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艺术创造,才可以击穿时代赋予的面具和风格,然后抵达自己的“圣殿” 。

陆燕姜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也许以其高度的敏感性意识到了这一困境。但是她处理的方式非常个人化,一方面,她以一种“即兴”的方式书写生命的轻盈状态,这一类作品往往是轻快的,明晰的,带有一种肌肤相亲式的亲切感。这些作品展示的是生活本身所呈现出来的光芒,她属于最正常的日常生活。稍微不同的是,陆燕姜用一种合适的修辞将这些光芒固定下来了,并直接传递给她的读者。这是一个快乐的,对生活充满想象和热情的诗人形象,她自由地舞蹈在“存在”的冰面,她暂时不想探究那冰下的巨大部分究竟有什么,管它呢,就这样热爱生活就好了。也许那些普通的读者会从这里获得一种鼓励和安慰,谁不愿意将自己的日常变成诗歌同时又不承担思想的风险呢?在这个层面上说,这些诗歌有一种“小确信”和“小确幸”的东西。用陆燕姜的一首诗来说,就是《纸上的盛装舞蹈》 :

情绪与镜子的距离牵着一段平静的呼吸

调色板上,打匀的炫彩青春脉搏激荡,音乐响起

今夜,舞步在素白的纸上旋转

古乐催打急促的马蹄

未剪辑的从前

在笔尖,轻柔地画出弧线

舞步击打麦色的记忆

繁星满地

这一类诗是散落的“繁星” ,是笔尖的舞蹈,是脉搏和音乐的互动。陆燕姜没有在这些诗歌里面追求深刻、洞察和痛苦。她似乎想告诉我们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诗歌首先是快乐的,就好像存在本身一样,只有快乐才能让存在永远存在下去。这是诗歌和哲学的第一命题。

但这并非全部。如果快乐是全部,人类就会永远生活在伊甸园里。但耶和华造人后却说了一句话:不好。这“不好”重新界定了人类生活的边界。陆燕姜肯定遭遇了这人类史上的“不好”的时刻,这一刻发生于何时何地,又是什么缘由的促使,这些都需要后来的专门研究者们去索引求证。就一个同代的观察者而言,我注意到的事实只能从文本出发,这就是陆燕姜极具代表性的《变奏系列》和《舞蹈系列》 。

这些作品表现了现代生活的另外一面,如果说陆燕姜以《纸上的盛装舞蹈》为代表的作品表现的是生活不变的,因此也是善的一面,那么,这些作品则表现了可能性的负面,分裂和幻象,虚无和深渊。我在陆燕姜的这些作品里得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精神探险。这时候的陆燕姜,就好像一个刚刚从华丽的舞台上退场的丽人,她面对镜子,将华丽的妆容卸下,然后发现了一副完全不同于镁光灯下的另外一副面孔。镜子——这是陆燕姜反复使用的一个意象,在镜子面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陶醉于自己想象出来的形象——通常情况是,那些没有创造力的作家和诗人止步于此——她居然采用了一种决绝的方式,将手伸向镜子,击碎它,然后重塑词语和自我。

这是惊人的一跃。在此之前一些东西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

穿上暮色

陷于倒叙的幻觉用火置换水用放荡不羁

反讽循规蹈矩的剧场

晚风轻轻

一首诗在云端上漫步

黝黑的红月亮哦

她口中喃喃哼唱着的摇篮曲已经着了火

这首写于2014年的《燃》 ,以诡异的色彩组合和稍微恐怖的情绪背景为我们提供了陆燕姜的这种变化。她意识到了变奏的必要性,不过,这并非仅仅如她自己所言只是在形式的层面将词语和舞蹈进行互文性的处理——这种处理当然卓有成效并值得肯定。更重要的是,她暗示了一种深刻的精神性危机以及以创造性的方式来回应这种精神危机。这就是我在开篇即提到的,这一代写作者,继承的是高度成熟化的现代主义词语谱系,这一套词语谱系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规定了我们的写作只能在某一个范围内展开。陆燕姜并不拒绝这一精神资源和词语谱系,但是,她不想在“死亡”的层面上使用这些词语,所以她要做的最基本同时也是最有难度的工作,就是重新处理词与物,同时也就是重新处理客体和主体之间的关系。

姑且引用最短的一首《铆》 ,只有四行:

无须察视,事件中已存在眼睛完美的“介入者” ,深入完整的“内部”

一个蒙面人被挤压进血肉辽阔的暗波

盗走悬在窗口的所有黎明

这是一首“内视”式的诗歌,虽然我们并不能说内部就一定高于外部,但问题在于,借助这种“内视”的视野,诗歌变得血肉模糊,诗歌因此恢复了其痛感。现在它不仅仅是光滑的快乐的,同时也是痛苦的,带有巨大的反向摩擦力的。物被词进入,词也被物填充,在词与物的双向推进中,物被重新塑形,词被重新锻造,他们都复活了。

在2012年,我曾经为陆燕姜写下过几句点评:“陆燕姜的诗歌是词与物的双重互写。物通过词找到自己的构形和表达方式,词通过物恢复其本有的陌生。但最重要的是,词与物有时互为隐身衣,在不可见的黑暗中,有一种反抗绝望的力量。 ”我在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了陆燕姜对词与物的处理有非同一般的东西,但我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非同寻常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所以只好用“反抗绝望”之类的词语来予以解释。虽然“反抗绝望”里面有一种现代文学的传统在里面,但是我觉得还是过于模糊。在5年后再来阅读陆燕姜的诗歌,我突然觉得当年模糊不清的感觉似乎有了稍微清晰一点的认知。我意识到,词与物的背后,原来有一双活生生的个人的眼睛。也就是说,精神性首先是一种历史性,只有在具体的历史和真切的生活之上,那些词与物才能重新焕发生命的势能。

当词与物与人在历史中遭遇,并不惮于历史的沉重的时候,不仅仅是词与物复活了,那个有意志力、行动中的人也复活了。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一件趣事: 2012年刚刚读到陆燕姜的诗的时候,我就立即对她说,你不要用“丫丫”这个笔名了。我的理由是,这个笔名承担不了她诗歌中已经显露出来的力量感和使命感。我庆幸的是,陆燕姜听从了我的建议。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用这种方式——重新恢复其本有的名字——来行使了一种历史的主动权。语言不仅仅是书写,语言同时也是一种行动。陆燕姜以她的充满了不确定性同时也是充满力量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精神暗道的途径,同时这一精神暗道,又在历史性中获得了其丰盈的解释力。

该结束这篇短文了,“这末路狂徒,耗尽一生,为她的伤口寻找着新鲜的盐矿” 。不知道陆燕姜未来的写作还会以何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我对此满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