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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3月02日16:10

《南方的秘密》 刘诗伟 著

自 序

一直想这样写一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无论怎么重新定义都可以用真实的皮尺检测其准确度。我相信抵近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而准确是正确和善意的前提,它的有趣的发现和诉求或可持久站立。但准确更需要发现和勇气,并不妨碍心灵的跳荡。

往事重重,我们仍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纠缠……

关于直面当代中国的叙事,常常让我想起雨果的话:富人用温度计测量温度,穷人用皮肤感受冷暖。我想,那些贻误后世的表述多半是用现成的温度计写出来的,只不过各人的温度计取自不同的先验。观念通常比事实轻浮。我愿意在生活之中。我不相信,艺术创造除却“皮肤”的功能还有什么更靠谱的帮助。尽管我也是一个温度计爱好者,但我以为温度计只能服从和协助艺术的“皮肤”。这不是排斥主体理性和寻求新解的可能,也不会折断想象的翅膀,恰恰相反。

为什么较真?因为我们要在世上做人,或者活着,艺术应该对真正的文明有益,而准确艺术的性价比总是会更好一些。同时,我的“皮肤”恰好给我带来了这个别人不知详情而我又为之惊奇不已的当代故事;虽然它在我们时代的中心,却正在被曲解或低估。

我宁愿为了准确的趣味而承当麻烦。因为生活。

目 录

引子一 等待之际 1

第一章 π诗 6

第二章 爆炸 26

第三章 奶子 45

第四章 秋收 64

第五章 女人 86

第六章 赖子 106

第七章 胸模 127

引子一 等待之际

一些人所共知的秘密悬浮在生活的上空,世面流行无端的微笑。

多年前,人们坐上街边的酒桌,开始往嘴里捡花生米时,都会说起顺哥,起先一本正经,随后便泄露日弄的诡谲。这些年顺哥隐着,社会的新鲜不断涌现,而所有忽然老练的人们早已不必羞涩地遗忘一切,包括许多从未确定的东西。

世上的消息已是格局。顺哥说:这个时代啊,必得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他倏忽一笑,又说:无论怎么装点,到后来都只剩一副鱼骨架,仍在风化中。近年来,顺哥像一个知音很少的三流公知,总是把休闲欢悦的场面弄得戛然而止。

顺哥凭窗而立,向着窗外。那窗在江城的高空,有些遗世的孤傲。窗外目光所及是蜿蜒的长江,像一条浑黄的飘带落在人间,不见波澜,所有行船都渺小得凝滞,宛如历史丧失表情的姿态。顺哥的身后是一间华丽包房。刘半文和顺哥的几位好友一起侧过头去,望着顺哥伟岸而歪斜的背影。

这是201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包房里,瓷白的枝形灯饰和几只晶亮的高脚杯全然愣怔,空气中略微浮动法国白兰地和中国乙醇的现代香氛,由城市肠肚里传来的天籁之声清晰而芜杂。时光停顿,让人想起变成岁月的往事。半文知道,顺哥是在说他自己。以顺哥而今的境界,没必要抹煞事实。顺哥的故事一直演到现在,像一条奇怪的鱼,虽然尾部早已成了骨架子,鳃头却水淋淋地奋勇向前。

顺哥突然回头,说:半文,陪我再做一件事。

半文当然说:好啊,你吩咐。

顺哥说:有些麻烦的。

半文说:有顺哥,不怕。

顺哥大约是众所周知的,他的故事向来有两个版本:官方的和民间的。官方版本曾经在中国无比响亮,许多馆藏的纸本一定尚未全然腐烂;而民间的版本原本活在口头,几乎可以长久地任意修改或加工。虽然,这两个版本各表其义互不相干,把事情弄得扑朔迷离,但偏偏让人一诧,发现互不相干的并存之外还有更好的故事。就像两种颜色,红与黑,一旦泼在同一画面便起了冲突,在现代眼光里倒是别有意味。那些年,人们拿顺哥佐酒,或者诙谐国事,多半是将一条平原的草鱼说成死鳑鲏或者生猛大鳄。谁能阻止世人的嘴头快活呢?

顺哥的全名叫周大顺,另有许多头衔或称谓。不过,但凡像刘半文那样接近并热爱顺哥的人,若以周大顺之名或某种头衔来讲述顺哥,断然不太顺畅——就像有洁癖的人,面对戴了脸谱的女人总是难以澎湃起来,虽然那女人还是那女人——虽然周大顺还是顺哥。从前,半文几度跟顺哥跑事,近乎谋臣或狗腿子。顺哥闲下来,恰逢心情又好,就跟他谈论世事人生,免不了也来几桩荤段子,而且幽默。

顺哥说,要是在美国,如果一个女人大泄春光,即使别人惩(注:方言,按倒的意思)了她,也不会被判强奸的。那回,老子坐渡轮由江北去江南,单手撑在舱柱上,一个大胸的姑娘也靠着那根柱子。老子一低头,从她翻开的领口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老子就看,不料她大叫流氓,让人把老子扭进了派出所。老子在派出所嚷:她敞在那儿,老子看都看不得?她不敞老子不就没得看了!但派出所的人那时思想不开化,不懂,相信奶子是看不得的。后来老子就按中国套路托人去江正街把你嫂子找来,等你嫂子一到,全体大盖帽都他妈哑了——老子的老婆那么漂亮,犯得着看别人的那两堆破玩意儿吗?立马放了老子。

半文听着,像上海人一样礼貌地微笑,并不点头。因为半文知道的情况跟顺哥的说法不大一样。当时,顺哥在人家领口下看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东西,而是胸罩,一款能够凸显两颗乳头的胸罩,很新鲜。他观摩时,那女子有了觉察,悄然转身,但人家转顺哥也转,两人绕着舱柱转了至少三圈,人家才忍无可忍地呼叫。到派出所后,顺哥吓得脸色苍白,赶紧申述自己只是研究胸罩的款样而别无雅趣,别人不信,他就扑通跪地,说出自己是做文胸生意的小老板,在江正街的侧巷里开有一间胸罩店。派出所着人去看了店,带回顺哥的老婆和一打胸罩,这才决定放人。临走时,顺哥心有不甘,转头宣讲美国法律,被轰出大门……

顺哥却不在意半文的态度,照例感觉良好。又一回,顺哥从一堆旧报刊中抽出一张报纸,给半文看。那是一份大报,在头版正中刊登的合影照上,一眼可见顺哥的身影。顺哥的尊容不止一次上过报纸,但这次的规格最高:照片里,中国人民所熟悉的中南海是背景,背景前面的背景是一片人物群像,在人物群像前,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正与顺哥握手言笑,态度十分亲切,另一只手还抚拍着顺哥的膀子。半文看照片时,顺哥很洋派地端着烟斗为他做旁白:瞧,当时首长特地把我叫到面前去,让我激动得胡说八道,连说过什么话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半文自然还是那样笑着。记得策划这张照片的人事后透露:当时,顺哥得知首长将于次日接见全国企业家代表并一起合影的消息,紧急邀他合计,而顺哥届时如何出场和怎么说话都照着方案排演过五六次。第二天上午9点,首长正面对站成一片坡面的企业家讲话,顺哥从侧旁斜杀出来,拉着长音呼叫:首长——我来了!于是就咔嚓咔嚓,有了那张把全体企业家变成背景的照片。可见,当时并非“首长特地”,也不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至于之前之后都咔嚓过,何以唯独刊登这一张,策划者说,他代表顺哥请人上北海吃仿膳,还带去了若干地方特产……

所以,顺哥的事多有疑案,即使是半文,也不能随意发挥,否则犹如官版和民版的故事,不一定符合。尼采说:真相的最大敌人不是谎言而是信念。至于顺哥本人,他不是职业撒谎者,有时把故事讲得变样,只是凸显故事中本来也有的那个部分,过过干瘾;而且通常只跟半文这么弄,因为顺哥是个半吊子,他明知半文晓得真相,仍要抒情,以为是给人启蒙。所以,自己的真相固然自己知道得多,但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也不一定靠谱。顺哥的故事孤独地搁在我们的时代。

近年,顺哥拄一根褐色藤木拐杖,那藤杖忽然又成为国人考据和推断的焦点,而且迅即形成三种学派:一是产地学派,起初说是云南藤,接着有东南亚藤、南美藤、非洲藤之争,后来就考证哪种藤木最为名贵,以名贵之最做出结论;二是保健学派,依据营养学生物学传导学原理,指出此藤似藤非藤,内含多种天然微量元素,兼具身体预警及急救装备,是美国加州的最新科技成果;三是护身学派,对其他学说一律嗤之以鼻,并诘问难道像顺哥这样有钱的人最为需要的不是防身护身吗?所以此藤固然似藤非藤,而杖内设置的其实是电子侦察兼狙杀的武器;还是一把伞,一把遇上空难可以呼啦一下张开的降落伞……有人当面向顺哥求证,顺哥仰天大笑,人们越发相信自己的论断,仿佛人类又回到了可爱的童真时代。

顺哥拄拐杖是因为腿脚不便,说白了就是一个跛子,北方佬也叫瘸子。半文跟顺哥是乡党,他们那儿有出跛子的风水,跛子们像阴天里的星星在平原的大地上忽闪。顺哥跛于左腿,半文曾经见过:细细的,皮包骨头,像一根有节疤的竹棍,略微弯曲。他的身高接近1米8,因为左腿而不能确定。但顺哥总是在赶路:左脚刚一着地,右脚赶紧跨出一大步,随之将左腿连拖带扯地甩上前来;尤其是上肢运动,双手握拳,两臂大幅划动,仿佛空中另有大道;那已然发胖的身板也协同着,从后颈到尾椎一波一波地耸动,跟一条矫健的打弓虫没有二样。当年,顺哥在中南海就是这样冲向首长的,想想,多么动人的一幕啊!半文每每看到顺哥走来,心头不免怅然而惊异,觉得他的行走真像英东游泳馆里一冲一冲的蛙泳!

顺哥的脸是“目”形的,实际是大过“日”或“国”的大目脸;那目脸的肤色不够纯粹,既白又不白,迎着阳光,可以澄出三种以上的灰暗杂质,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白净的水中搅不化,混乱而坚硬。这样的目字不搞蚕头凤尾的技法,笔画都很拙重,表现出横横竖竖的坚毅,而如刀的唇吻抿着冷峻,定定的眼珠里有些雄心泄露;除非面对一张让顺哥打着主意的别的什么脸,它的软和的笑样配上歪斜的身子,一定令对方毫不犹豫地信服而踏实,甚至感动。当然,若是跟半文在一起,那目字就散了,嘻嘻地笑。这么说,这样的脸明显掩盖了阴虚阳亢的潜在劳损和杂乱莫名的束缚与荒凉,有了一些国际感——您见过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1948年第5号》吗?就是那个意思。

现在,半文和顺哥定居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江城,但他们都来自各人记忆中的乡下。那里叫江汉平原,大片土地位于江之北、汉之南;在实在没什么值得吹嘘的时代,那里的人以“我们是中国的中”聊以炫耀。显然,这样抒怀有所不妥,谁都知道,中国之中心在北京,这里的人去了京城,连的士司机也礼贤下士地说: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所以,许多经验在顺哥这里是捡不到便宜的!